“那两坛酒不带吗?”我指了指床板子下自己酿的杏酒。
阿恒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两个笨重的大酒坛抱了出来,“行,你想带咱们就带上。”
“小红和小汤呢?”我又道,“它俩刚到了下蛋的时候,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带两只鸭子上路啊?”阿恒纠结了一番,“会不会太吵了?我主要是怕它们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还有门口那三棵树,果子结的又大又甜,吃不了还能卖钱呢,要不一块带上得了。”
阿恒总算回过神来了,拧着眉头瞪我:“你耍我玩呢吧?”
我偏头笑了笑,把他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放回床上,“逗你不假,这些我都舍不得也是真的,”我拉着他在床沿边坐下来,“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还没到一定要走的地步,我想再等一等。”
阿恒眉头一凝,“万一柳骞报官怎么办?”
一旦被官府盯上,即便我没被当场拿住,叛臣之子柳存书没死的消息也会被层层通传上去,届时只怕逃到哪里都不得安生了。
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换作以前,我可能都等不及收拾,带上三个孩子也就走了。可这一次,我突然想赌上一把。
“一天,”我对阿恒伸出一根手指,“再多等一天,我想等熬过了今晚,是留是走再做打算。”
阿恒盯着我看了好久,随后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真是玉哥儿?”
我鬼使神差地偏头在他指尖上亲了亲。
阿恒挑着指尖愣在原地。
我趁着人还没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推了出去,“你去开导开导二狗子,他把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会儿正自责着呢。”
阿恒不齿我这种点了炮就跑的行为,回头瞟了我一眼,小声骂了一句:“怂。”
怂就怂吧,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行囊包裹,堆了满床的七零八碎,我竟然也从孑然一身到积攒了这么多东西了。
把那两坛子杏酒抱过来晃了晃,我小心敲开一坛的泥封,从里头掏出了一把碎银子来。
加上上次从阿恒那里得来那几个银锭子,这里足有百十两不止,都是我这些年来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以前我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是让我心安的源头。我过够了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有了银子,哪怕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了地方我也能继续过活。
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给我的安全感甚至不如这个四处漏风撒气的破庙。
所谓银子,不过是最后一重保障,买得来饱饭,买得到新房,却买不了心安。
我把酒坛子放回床板子底下,又重新盖了回去。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所以拼上命也要赌这一把。
饭桌上二狗子还是一副怏怏的脸色,阿恒冲我摇了摇头,这要是大狗子或者小莺儿都好说,偏偏二狗子过于早慧,早就不相信他骗小孩的那一套了。
我如今自己也处于矛盾纠结当中,无从开导他,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清楚、消化掉。
一顿饭人人各怀心事,吃的悄无声息。
饭后早早就熄了灯,清冷的月光爬上窗户淌进来,流到地面像一条银白的河。
我又想起流亡当夜的月光,白得像雪,红得像血。哒哒的马蹄踩碎了夜色澹然,目光穿不透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马蹄稍一歇便一扑而上。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我害怕会迷失在黑暗中无法挣脱,却又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我在一片喊杀中猛的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一身冷汗淋漓。拧着眉细细呻吟了一声,这才又张着嘴小口喘息着。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我额头上,拨开被冷汗濡湿了的鬓发,俯下身来问我:“做噩梦了?”
我睁了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阿恒一身衣衫完好,俯下身来看我,明明单薄的少年骨架被月光拉的近乎伟岸。
我轻轻拉了拉他那只手,“你没睡吗?”
阿恒好像是笑了笑,低头看着我,眼里盛着漫天繁星。
“你睡吧,别怕,我守着你。”
我心里最孤僻最冷漠的一角狠狠抽了抽,我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与黑暗对峙直至天明,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你别怕,我守着你。”
我借着阿恒那只手起身,轻轻靠在他怀里。
阿恒抬手将我圈住,怀抱温暖又结实,将我一身战栗尽数抚平。我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看见他的眼睛时总会想起瀚海里的星星,放荡又不羁。
阿恒低着头轻声道:“以前我总是不理解你谨小慎微地过活,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躲什么。直到今天在柳骞家里,那个老秀才一口点出了你的名字,我那一瞬间只觉得寒意封顶,脑海中只剩了一个想法——我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我得把你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你。”
我轻轻笑了笑,“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地方。”
“是啊,普天之下都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风险,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世上最胆小的人了,却没想到,你要比我勇敢。”
我抬手在他脸上蹭了蹭,又环住脖颈把他拉下来,“我难得勇敢一次,你亲亲我吧。”
阿恒俯身下来,目光灼灼,眼里是碧涛万顷,是光辉万丈。
我俩在黑暗中靠近,第一次浅尝辄止,第二次循序渐进,第三次便彻底放下了理智,沉溺至死。
我像是涸辙里残喘的鱼,阿恒就是水。
一个吻无关情欲,却用情至深。
后来我枕在阿恒怀里又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一夜平安顺遂,无事发生。
刚用过早饭门外却响起来一声铜铃,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厢内空白无一人,只有一个赶车的小童从车上下来,径直进了院子。
阿恒打头,我俩一起出来察看。
那小童隔着半个院子冲我俩拱手一揖:“我家老爷让我来接柳小公子过府听学。”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学到了一个词,叫“男妈妈”,原来玉哥儿这样的人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男妈妈”
第60章 竹马绕床来
二狗子一脸茫然地被我拖过来收拾妥当,被阿恒提上了车,临了眼睛里都是还没消化的惶惑和困顿。
看着马车渐渐驶远了,在晨雾朦胧间化作了一小团黑影,我冲着最后那点影子深深一揖,眼眶突然酸得厉害。
虽说我不敢奢求,但柳老到底是念着那点师生情谊,最后还是成全了我。
我忍下眼里的酸涩,半晌才直起身来。
阿恒皱眉问我:“柳骞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认出你了没?”
“认出了也没认出,没认出却又认出了,”我冲人打了个哑谜,轻轻一笑,回了房里。
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在房里坐着,继续罚抄昨天的《三字经》,两个小脑袋都有点蔫蔫的。
见我进来小莺儿小声问我:“玉哥儿,二狗子跟着柳爷爷读书,以后会有出息的,是吗?”
我抬手在人头上摸了摸,“怎么,羡慕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二狗子有天分,肯下功夫,以后有出息也是自己努力来的。”
大狗子也点点头,“我就不行,看着这些字我就头疼,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狗子的。”
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知道了差距是什么,虽然道理都能明白,但心里到底是有那么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迈过去的。
我在两个孩子肩上拍了拍,安抚道:“其实读书也不是一定要出人头地,二狗子会读书是意外之喜,你俩这样也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本意只是想让你们识字明理,将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好了。今天再教你们一个词叫做术业有专攻,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特别之处,像大狗子,阿恒哥哥就时常夸你学功夫快,这点二狗子就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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