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且按下心中这些疑惑,心道等到了翰林院这些也就知道了。
俞大成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多说多错,这一路上再不多话,一直进了宫城,到了翰林院门前,才抬头看着匾额上那几个大字冲我示意,“到地方了。”
那上头蓝底金字,自左向右以行楷篆刻三个大字——“翰林院”,笔锋苍劲字体浑圆,左下角以一行隶书小篆落款——“延合十年白博琼书”。
这位白博琼白大人我也是早有耳闻,身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这位白大人一生只是撰书储才,从来不过问朝中事。也正是因为心无旁骛,他的书被世人奉为圭臬,文章被称为天人之作,一生致力于推行重振古风,主张文章文以载道、留精去冗,又被世人称之为“延合泰斗”。
不过民间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这位白大人身上是有一些皇室血脉的,若按辈分当今圣上甚至还得唤他一声皇兄。只是身份来的不正,尊贵之余却又遭人忌惮,只能把他安置在翰林院终身不许干涉朝政,只是明面上说得过去的一种囚禁之法。
俞大成已经进了那两扇朱漆大门又回头看我,我这才收了思绪快走了两步跟上去。
翰林院一入门先是并排而立的学士院和翰林院,又有南厅五间,北厅五间,中间以廊庑相连,书阁、纸笔库、仰观台分散其间。我当时年纪小,皇上说要赐我不必科考直接入翰林的时候还觉得这么个小院子有什么意思,我要做就做像我爹爹那样的相国首辅,或者小舅舅那样的封疆大吏。
殊不知欲行千里,当以跬步积之。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罢了。
穿过学士院,便见东边阑槛旁站着两个人正在高谈阔论,一看见我俩立即噤了声,两双眼睛打量过来,好奇里边又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
俞大成停下冲两个人拱了拱手,那两人就当没看见一样,结伴走了。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开口问道:“毕之兄,他们这是?”
俞大成摇了摇头,“没事,不用管他们,咱们做好自己的,于心无愧就行了。”
我点点头,看上去这个俞大成在翰林院里也不怎么受待见,好在人通透,跟他一起共事倒也不算无趣。
俞大成一直把我带到了翰林院最角落的一间房前,这间房紧贴着东宫墙,阳光照不到,如今正笼在一团阴影里。俞大成指着正中间的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冲我道:“以后这里就是咱们坐衙的地方了。”
那副牌匾跟门口翰林院那三个大字就没法比了,一块毛边都没磨平的木头板子,上头用行书写了三个字——“四当斋”。其实这字写的不错,字迹入木三分,只是有些墨色在木头间隙里晕开了,这才显得潦草了些。
可惜没有落款。
“甭瞅了,我写的,”俞大成抬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明明已经阳春三月了,一进房间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里头的阴冷劲儿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
这房里没别的东西,并排而立的四张大书架,上头一摞摞摆的全是书。
“这里本没有名字,堆的竟是些佶屈聱牙文章,平时很少有人来。后来我接管了这里,就找了块木头牌子给它取了个名字。”
我抱着胳膊搓了搓起来的鸡皮疙瘩,问道:“为什么叫四当斋?”
“四当者,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①,”俞大成一边说着一边开窗透气,哪怕现如今阳光还照不进来,但外头到底是比屋里暖和一些。
“这些都是我的友朋琴鼓,更是我的衣食父母,所以我对这些书心存感激,一定得把他们照顾好了,你坐吧。”
俞大成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让我坐,我摇摇头示意自己要四下看看,俞大成便自己拖过来坐下来。刚要落座,只听“咚”的一声,那把椅子四分五裂,俞大成一屁股栽到了地上。
紧接着我就听见窗户外头一阵掩不住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①四当的出处——《藏书纪事诗·尤袤》
第141章 大成
“毕之兄!”我赶紧上前要去扶他,俞大成冲我摆了摆手,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又过了一阵子,估计等那股子疼劲儿过去了,我才敢上手去扶他。
扶人的时候我看见这把椅子子榫卯结合处皆被拆解了,也就剩了个架子在那儿,这一坐不摔才怪。
窗户外头的嬉笑声不加掩饰地传进来,等我回头看过去又倏忽没了声音。
“摔哪儿了?能不能站起来?要不要我去找大夫?”这房里唯一一把椅子已经命殒当场,我只好扶他靠着书架站着。
“无妨,”俞大成咬着牙皱了皱眉,“屁股肉厚,歇一会儿就好了”
“别是摔到骨头了,要不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万一摔个尾椎骨裂,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俞大成却执意不肯,靠着书架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将能走动了。
我这才放心下来,能走应该骨头没什么大碍,叮嘱他等回去了拿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把淤血推开就好了。
那把椅子虽然散落了满地,但好在部件都没有损坏,重新装起来应该还可以坐。
我蹲下来组装椅子,俞大成就靠窗站着看着,我抬头看他,一颗大脑袋隐在阴影里,面上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
这会儿我也想明白了,俞大成虽然不招那些人待见,但对他们都是以礼相待,他们真想捉弄他也不必等到今天。所以这份见面礼是给我的,俞大成只是不巧代我受过了。
我问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俞大成低头道:“无非就是看不惯我,或是看不惯你。”
“他们看不惯我我能理解,可他们为什么看不惯你?你也不是通过科考进来的吗?”
俞大成摇了摇头,“我本是延合九年的探花,只因为相貌丑陋被认为有伤国体,踢出了一甲行列。后来分配到翰林院任修撰,同样是因为相貌,被分到最偏僻的地方管这些一年半载也无人问津的书。所谓翰林院,不过是个跳板,这些年来,有多少人进来,又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去,可我就像是这些书一样,不见天日,烂在这里了,最终沦为那些人的笑柄。”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皱了皱眉,慢慢站了起来,“不会的,你有的是真才实学,早晚有一天会有人赏识你的。”
俞大成苦笑了一下,“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挺喜欢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愣了下,摇摇头。
“你长得真好看呐,”俞大成长长叹了一口气,“精雕玉琢,像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看着你我就想,若有我有你这一副相貌,会不会就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毕之兄……”
“你不用搭理那些人,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挺准,我看得出来你在这里待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把这些人都踩在脚底下。”
“巧了,”我把修好的椅子晃了晃,确认结实了才拎到俞大成面前,笑道:“我以前在外头的时候也学了一点相面的本事,我看这位道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贵人之相,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俞大成也笑了,我扶着他坐下来,屁股一沾座登时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整个房里就这一把椅子由俞大成坐了,我正好四下转转看看这房里的藏书。越看越心惊,这些书虽然都是些艰涩难懂的古籍,却都保存完好,按照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归置在四个书架上,又分别按照出现的早晚顺序依次排开。
“这些书你都看过?”
俞大成颇为自豪地一笑:“倒背如流。”
“真的假的?”这么些书,别说倒背如流,就是全部看一遍也得老大功夫,我随手抽出一本来,佯作要考他:“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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