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行宫的寝宫叫飞霜殿,飞霜殿外正对着九龙池,听说在冬天的时候雪落在九龙池之上能化雪为霜,坐在殿中正好观此盛景,飞霜殿由此得名。
如今时值盛夏,看不到这种奇景,只有岸边的紫薇花开得正旺,姹紫嫣红的花瓣被雨水打落在地,还有好些被冲到了池子里,满池鲜红。
等了没一会儿皇上宣我入内,刚进门便听见了他温厚的笑声:“小书快来,朕正念叨你呢,你就来了。”
有小太监替我撩开暖阁的轻纱帐子,我进去看见皇上正靠在罗汉榻上翻折子,手边有几本,桌上还有些,徐明在一旁端着蜡烛打光,看见我道:“没成想刚过晌就黑成这样,柳公子来了,皇上您也别看了,费眼。”
皇上收了折子放在一旁,问我道:“淋湿了没?”
“没,我带伞了。”我回道。
“带伞了头发怎么还是湿的?”皇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吩咐徐明:“拿块布子给他擦擦,看这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欺负了呢。”
徐明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块布巾上前,刚要替我擦,我急忙道:“我自己来。”
徐明拗不过我只好松了手,皇上也道:“那就让他自己擦吧,你腿脚不好,别站着了。”
徐明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揉着自己的膝盖骨道:“别觉得天儿热就不当回事,年纪轻轻落下病根,老来是要遭罪的。”
皇上又道:“让御膳房给他熬碗姜汤。”
徐明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
我手里慢慢擦着头发,心里头一时间酸涩得厉害。
皇上道:“刚还在说你小时候泡汤泉子昏过去的事,你呀,打小就虚不胜补。小时候身上还有几两肉,在外头待了几年更瘦了。回来也有一年多了,是老相爷家的伙食不行吗?怎么一点儿也没见长回去?”
“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道,“倒是您,这几年身子怎么一直不好?”
“朕是老了,怕冷怕热的,跟你们比不了了。”皇上温和一笑,“来都来了,再跟朕来上一盘,朕都好久没遇到对手了。”
棋盘摆上,皇上执黑,我执白,一时间房里只剩噼啪落子声。局势正胶着,传唤官突然进来禀报,明月笙来了。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雷声紧随其后,我指尖一抖,一颗棋子跌落在棋盘正中,将原来的棋局全都打乱了。
一抬头,一张苍白的脸已经站在暖阁门外,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跪下道:“方士明月笙参见陛下。”
皇上皱了皱眉,收了指尖的黑子,“看来今日这局是分不出胜负了。”
明月笙呈上一个小木盒:“这是今日的仙丹。”
徐明把明月笙手里的盒子接过来,又有小太监送来了茶水,我离得近,顺势接过来,再递给皇上。
徐明从小盒子里取出一枚褐红色的弹丸,皇上都没细看,接过来便要服下。
又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站了起来,“皇上!”
皇上顿了顿,看着我问:“怎么?”
我看了看明月笙,还是平静淡然的一张脸,甚至还有心情冲我轻轻笑了笑。
“没事,”我回过头来道,“想起些事来,一会儿再说吧。”
皇上笑了笑,端起茶水,把丹药送服下去。
飞霜殿里一片混乱,行宫里的太医全被召了过来。皇上自服了丹药之后就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一口鲜血来昏了过去。
我被搡到了窗边,看了看四下没人注意到我,悄悄将窗台上一盏灯点亮了。
徐明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床前打转,一群太医跪在大殿里,诊过脉的太医直摇头。没人注意到殿门外什么时候来了几个陌生面孔,进来之后将殿门一关,从里面上了锁。
打头的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衫,头上带着个兜帽,进来之后径直来到暖阁。一个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替他开了门,竟让他一路顺畅地到了龙床前,徐明这才察觉出不对,急忙拦住他:“你是谁?”
兜帽缓缓被掀开,露出里面的面容来,陈楚山那张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徐总管,好久不见。”
徐明瞳孔骤缩,惊呼道:“来人,护驾!”
大殿里的侍卫这才惊觉进了刺客,抽刀刚要上前,却已经被陈楚山带来的人制住了。只有几个冲到了暖阁门口,只见明月笙捏了个指法,道一声“破”,几个人竟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倒在了地上。
陈楚山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真会下毒。”
我靠着窗户,神情冷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找我?”
陈楚山提唇笑了笑:“你总能给我惊喜。”
陈楚山回过头去继续上前,徐明拦在床前一步不退。可奈何只有他一个人,又是个残疾,陈楚山一脚踢在他之前受过伤的那条腿上,徐明闷哼了一声,被踹翻在地。
陈楚山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咯咯笑起来,那笑声阴森低沉,像从骨骼深处发出来的,又像是淬了毒,一双鹰爪似的手直冲着床上人的咽喉而去,“你也有今天!”
距离床边仅几寸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睛却猛地睁开了!
陈楚山指尖一顿,急忙后撤,才将将避开闪过的寒光。却见床上的人身手灵活地一个腾空起身,将身上的龙袍一扒。露出本来的面貌来,正是大狗子!
“舅舅,”大狗子笑着道,“咱们甥舅两个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陈楚山知道自己中计,急忙撤退,临近暖阁门口却被原本站在那里的明月笙一拦,看着细细瘦瘦的一只腕子从玄纱之中伸出,灵蛇一般攀附住陈楚山的臂膀,看着没用多大力气,却将身形高大的陈楚山直接推了一个踉跄。
陈楚山狠狠皱眉:“连你也……”
明月笙又捏了个指法,在脸上轻轻一挥,那张脸顷刻就变了,颌线凌厉,鼻梁挺直,眉眼如画,眉宇间带着几分淡然出尘的气质,好似山间清涧,正是上元夜里见过的凌崖子的师兄——凌霄子道长。
形势陡然变了,之前跪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太医们悍然亮出了兵器,其中好几个熟面孔,都是随行的侍卫,又将陈楚山带来的那些人反制住了。
一声轻咳从黑暗中传出,一个身披黄袍的人从屏风后出来,由徐明搀扶着,坐到了窗前的罗汉榻上。
“陈楚山,咱们是好久不见了。”
陈楚山很快就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没有恼羞成怒,竟然还阴恻恻地笑了:“要见您一面当真不容易。”
“这些年来,你一直想着见朕,朕也一直在找你,”皇上又轻咳了两声,“十多年前的恩怨了,今日一并了了吧。”
陈楚山重新环视了这房里的一圈人,笑道:“好大一出戏啊,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这得多亏了凌霄子道长。”徐明道,方才就他戏演的最好,还挨了陈楚山一脚,这一脚估计不轻,这会儿看着还有些跛。
凌霄子道长淡然开口:“这些年来云台山一直在暗中调查你们,明月笙也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他刚要往这边来时我们就已经知道了。”
陈楚山冷冷道:“所以你取他而代之,设了这个局引我上钩?”
转头又看着我:“你也是早就知道一切?”
我摇了摇头:“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这群人忒不厚道了,一直瞒到了我送上茶水。我刚要坦明一切,凌霄子却用眼神制止了我。若是我眼力见儿再差点,没领悟到凌霄子的意思,可能真就让这个计划泡汤了——这间房里还有陈楚山的其他眼线,若事情横生枝节,陈楚山肯定就不会露面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猜到了一点明月笙的身份。”
凌霄子目光淡淡地看了看我,大狗子急忙追问:“什么时候啊?”
“在悬崖边的时候,”我道,“我在行宫里见到明月笙时他手上还没有伞,到悬崖边就有伞了,也就是说他诱骗我上山的功夫还回去拿了把伞,在我认识的人里,如此讲究的就只有道长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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