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策跟一群人寒暄了几句,眼看着队伍都要走了韩棠也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只好自己上前问他:“你找我来干嘛?”
韩棠抬了抬眼皮:“没什么,就是起了个大早,心里不舒坦,所以拉你一块起来。”
……这人有病。
韩棠又上前了几步,与我面对面而立:“听说你要押军饷?”
我不知道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押送军饷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回道:“把军饷安全送达。”
“你记住了,从你接手那批军饷开始,那就是你的命,也是在外头拼杀的那些将士们的命。你得拿出惜命的态度对待那些军饷,每一步会发生什么情况都要想到、考虑清楚了。”韩棠突然凑近了些小声道:“这批军饷要是再送不到,朝廷不会再有另一笔银子拿出来,替你那个阿恒想想,没有这笔钱他怎么筹粮募兵,靠什么打胜仗。”
我愣了愣,没想到韩棠怎么又突然正经起来了,后退了两步点点头:“我知道。”
“这一路上只怕不太平,”韩棠道,“谁也不能信。”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些人,各个衣冠楚楚,却又像各个心怀鬼胎,这一行事关边关乃至整个大周的安危,无论哪头都是重中之重。我收回目光对韩棠道:“你也是。”
韩棠没再多说什么,回头翻身上马,冲景策摆了摆手:“走了。”
看着韩棠一行人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景策收回目光打了个哈欠:“咱们也回吧。”
从东市吃了酒酿团子出来也才刚到辰时,我再溜达到兵部,清点要押送的军需军饷。
这次跟我一块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兵部右侍郎,姓吴名清方,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头发胡子花白一片,我都有点担心他这把年纪能不能一路跟下来。同样是侍郎,景策也就三十出头,已经是大周朝最年轻的侍郎了,是多少人努力一辈子都企及不了的高度。所以说人跟人不同,有些时候真的没地儿说理去。
还有一个是个左威卫将军,叫毛林,这个看着倒是靠谱一些,身强体壮,一脸繁密的络腮胡,负责这次军需军饷的押运护送。
花了两天时间我们才把全部的饷银筹齐点清,逐一贴上封条,暂存于兵部的库房。门上上了三把大锁,我跟吴清方还有毛林一人一把。当天晚上整个兵部灯火通明,毛林得是出动了一支军队看守。
第二天一早挑着火把现装车,赶在跟韩棠他们一样的时辰出了城门。
大狗子很兴奋,刚出城门就在马车上坐不住了,要出来骑马。昨天皇上刚赏给他一匹回鹘进贡来的汗血马,这就按捺不住了。
之前在牛角山的时候马是个稀罕玩意儿,顶多也就是在柳铺集上那些往来的药商身边见过,别说骑了,摸都没摸过。
毛林上赶着巴结大狗子,又是教怎么上马下马,又是怎么驾马,就差自己趴在地上给大狗子当个马镫子了。
大狗子学得也快,不到半天功夫就已经能自己骑着马来去自如了。
接下来的两天大狗子恨不能吃睡都跟他那马在一块,还给马起了个名字,叫骏风。结果就在第三天,大狗子从骏风身上摔下来,跌断了腿,被我强行接管了骏风的所有权。
这一路上吴清方一直待在自己的马车里,极少露头,就是吃饭也是由下人送进去。要不是还需要下车解决内急,几乎就注意不到这人的存在。
“瞧不起我们呢这是,”毛林从篝火架上片下一块肉来吃了,“他们这些读书的,自以为自己多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屑跟我们为伍。”
过了会儿琢磨出味儿来了,“我不是说你……”
我笑了笑:“我也算不上是读书的。”
“我就是个大老粗,你甭跟我一般见识,”毛林把羊腿翻了个面,露出下层烤得滋啦冒油的羊肉来,边吃边问:“四皇子呢?他那腿怎么样了?”
“这一路应该是下不了车了。”我回头往马车上看了一眼,大狗子现如今比吴清方还难见着,吴清方不管怎么说还下车方便一下,大狗子这一摔摔得吃喝拉撒全在马车上了。
“这事怪我,”毛林吃得满脸都是油,拿手在两边胡子上抹了抹,又咂了咂手,“早知道就不教他骑马了,我也没成想那么好的马怎么突然就受了惊。”
“这事怪不上毛将军,是他自己学艺不精,”我道,“毛将军不必担心,到时候陛下那边我来解释。”
毛林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大军押送军饷脚程慢,走了小半个月才出了关内道。长安城里已经进了夏天了,绿意正浓,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高坡上还特意看了一眼。整座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皇城、宫城都被绿意盖住了,远远看去一片绿云,只能认出几个金碧辉煌的房顶。可这里不一样,越往北走绿色越少,到了这里已经很难看到连成片的绿色了。
还有就是沿途看到的那些村子,家里强壮点的男人都被征兵走了,剩下一群老幼妇孺害怕得不行,看见有军队经过,全都大门紧闭,躲在家里不敢露头。
再往后一些的地方,因为受到战乱侵扰,好些个村子已经空了。
走到这里,再回想长安城的繁华,就好像大梦一场,透着那么点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好像镜花水月一般,禁不住想,一想心里就难受。
一样身为大周子民,有的人在秦楼楚馆里挥土如金夜夜笙歌,有的人却背井离乡连口干粮都吃不上。
沿途看到好些拖家带口南下的百姓,脸上写着对故土的不舍和对将来的担忧,却又不得不走,能活下去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过了甘州,遥遥便可看见云雾缭绕的祁连山了。
跟牛角山不同,牛角山是山顶上那一圈带着白,到了夏天基本也能化个七七八八。祁连山却是从半山腰开始就是冰,终年积雪,怎么都化不尽似的,一个白尖连着一个白尖,连绵不绝延伸到天边。山上的雪水汇成小溪流流下来,连带着人走到它山脚下都一下子凉快了。
“沿着祁连山一直走,再有个两天咱们就能到景将军他们所在的玉门关了。”毛林骑着马道。
我从马车里出来挨着车夫坐下,伸了伸筋骨。
“这一路上还挺太平的。”毛林笑起来。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这一路上是太平,太太平了,不说土匪强盗,就连只蚊虫蚁兽都没遇上,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提前打扫好了一切,静等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我指着前头一个陡弯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青岗哨,地势比较险,易守难攻。那个弯看到没,”毛林指着陡弯给我看,“拐的太急,两侧都是石壁,从这边根本看不到弯后头是什么情形。路又窄,一次也就能通行一辆马车。要是有人躲在那后头偷袭,都没法掉头。”
我皱了皱眉,“要不要原地休整一下,明天等雾气散了再过弯?”
“等不了了,”毛林看上去颇为难,“咱们这一路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眼看着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就该一鼓作气,景将军他们还等着军饷呢。”
我犹豫了一下,“毕竟事关四皇子和饷银的安全,要不先派两个人去打探一下。”
毛林看了看我,别无他法,只能找来了两个兵卒前去打探,其他人等原地待命。
吴清方难得从马车上下来了,我原以为这人又是下车来方便的,人却冲着我来了。
一过来就不客气道:“咱俩换一换,一会儿你们走前头。”
我皱了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头子年纪大了,我害怕。”吴清方嘴里说着自己害怕,面上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这可是四皇子的车驾,”我道,“你竟敢让四皇子替你蹚路?”
吴清方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道:“四皇子要是也怕,可以去老夫那辆车上跟老夫一道走,总之你这辆车要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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