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不过老相爷向来饮食规律,倒是极少有这种没到晌午就累了的情况。再一想,可能还是这个日子作怪。想来这个日子就是要合家齐聚热火朝天的,而到了老相爷这个年纪,身边相熟的人大都归了黄土, 他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没了归属感。
韩棠的孤寂在于他孤身一人,而老相爷的孤寂却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就剩他一个了。
午后开始准备和面剁菜包饺子,我从后院撸了一棵大白菜,抱着刚回来前院,便见老相爷已经醒了。人看着还算精神,围着一张大氅,倚着亭廊坐着,笑着问我:“去拜祭过你爹娘了?”
我点头笑了,“他们都很好,除了我还有别人去看过他们,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缺了香火。”
“那就好,”老相爷站了起来,“那你能不能也陪我去看看我的故人。”
我原本以为老相爷也要去拜祭什么人,我赶忙洗净了手收拾妥当,正想问老相爷需不需要准备纸钱线香之类的东西,老相爷却已经自顾自出了门。
我隐约猜到老相爷要去拜祭谁,只不过这个时辰,要去皇陵的话天黑前肯定回不来了。而老相爷甚至没让人准备车马,他只是慢悠悠走在街巷间,看着就像是闲逛一样。
这半年来老相爷身子不大好,几乎就没出过房门,更不必说走这么久的路了。我默默跟在后头,看着老相爷一步一步,步履虽缓慢,却坚定决绝。
行止某处一转头,一道朱红的高墙映入眼帘。高墙后是掩盖不住的连廊殿宇,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尚显得熠熠生辉。再往前走,便能看见两扇高耸的宫门,上面的牌匾金字书了三个大字——兴庆宫。
守门的侍卫认出了老相爷来,赶紧将紧闭着的两扇大门齐齐大开,老相爷却在此止了步。
他站在街角的寒风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三个大字,腰背从未如此笔直。
那一瞬间,身形佝偻的老年人不见了,我好像透过那个背影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道门里有世人仰慕的天下第一楼,有百亩碧水龙池,可他就站在街角,不再往前一步,好像在等什么人,等那扇门里何时走出来一个人,冲他张开手,道一声“来”。
他从下午站到夜幕初降,直到把眼里的光烧尽了,才默默转回身来,“走了,回去吧。”
第191章 家书
老相爷转身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轰然往下一塌。
我心下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飞扑上前,将老相爷急急撑住。那具躯体其实很轻,像是有些重要的东西还停留在那所高墙之内没有回来。可我却不敢抱实了他,都说身处梦境的人不能轻易唤醒,我怕我稍一用力,那些没有归附的三魂七魄就真的回不来了。
兴庆宫外守门的侍卫看见这边情形都围了过来,却又被我止在三尺之外。我撑着老相爷跪坐在地,用大氅将他围严实了,静待他自己醒过来。
老相爷眉眼轻阖,看着并无痛苦神色,只是身子寒得厉害,隔着衣裳我都能感觉得出那股寒意如附骨之疽般萦绕在他身上,长久不见回暖。
不知过了多久老相爷才慢慢睁开了眼,茫然看着我出神了片刻,随后轻声道:“他还是不肯带我走啊……”
我忽然觉得一股酸涩袭上鼻头,又生生忍了下来,忍得眼眶直发疼。
老相爷搀着我慢慢站起来,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往回走。
兴庆宫的侍卫们给备好了轿子,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不远不近,老相爷却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地往家走。
进了那扇小角门我总算松了口气,把人交到阿福叔手上后我发现自己一双手竟然轻轻在抖,一股害怕后知后觉漫上心头,我竟然差一点没把人带回来。
阿福叔埋怨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一看老相爷的神色,什么都不说了。
把人送进屋里,围上狐裘,又端来炭火盘子,老相爷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总算有了一点活色,甚至轻轻笑了笑,“都围着我干嘛?不是过年吗?我脸上有饺子吗?”
阿福叔偷偷摸了把眼泪,跟着笑道:“饺子早就包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下锅了。等着,我去给您下。”
我正想去给老相爷再沏一个汤婆子,却听见老相爷在我身后道:“去把小辈们都叫过来吧,大过年的,一起热闹热闹。”
先前担心老相爷的身体,我没敢让二狗子过来,张伯回乡过年去了,永平坊那边就二狗子一个人在家。我本来还有些愧疚,本想着等老相爷睡下了再去看看二狗子,如今老相爷想要热闹,正好把他一并叫过来。
想了想又让景策想办法给大狗子传了个口信,如果宫里脱得开身,也可以过来。
夜幕刚沉下来,长安城里的鞭炮声就炸开了锅,由远及近,高低错落,逐渐交织成一片,很难再分清楚声音到底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我去门口点上两盏红灯笼,正碰上去叫人的小莺儿领着二狗子回来。
两个人顶着满头红屑,浑身都是炮仗味,二狗子一边打拂身上一边冲着我吼:“太吵了,我耳朵都要聋了,长安城的炮仗不要钱吗?”
我没被鞭炮震聋,倒是要被二狗子吼聋了,挠了挠耳朵,也冲着他喊:“不用喊,我听得见。”
二狗子愣了愣,继续笑着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也喊:“先去给老相爷问安,一会儿吃饺子了!”
老相爷不知道是真恢复了,还是为了迎合当下的气氛,至少看上去已经从之前那种状态中出来了,笑着受了二狗子的礼,然后递给二狗子一串红绳栓着的铜钱。
二狗子受宠若惊,正在犹豫该不该收,就见小莺儿一个疾冲过来扑通一声在老相爷面前跪下了,扯开了嗓子开始喊:“给老相爷拜年!”
然后把老相爷递过来的铜钱开开心心收入囊中。
二狗子会心一笑,也赶紧收好了。
白滚滚的饺子刚下锅,就传来了敲门声,我去开门,大狗子就站在门外。
大狗子今天穿了一身荔色的窄袖翻领袍,胸前用金丝银线绣了仙鹤乘云,腰间玉石革带一束,尤显干练。脚边还放了一个大袋,看着足有半人高。
“你还真出来了,”我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怎么也不多穿点,冷吗?”
“还行,一路跑过来的,”大狗子拎着他那大布袋进了屋气都还没喘匀,“原本我还以为得在那个什么殿里坐一晚上呢,没成想问了安父皇就开恩让我回来跟你们一块过年了,我一高兴就这么跑了,跑到半路才发现没再拿件衣裳。”
“他就是想显摆,”小莺儿从里屋里出来倚着门笑道,“这么好看的衣裳被遮住了多可惜,不得好好在我们面前晃悠几圈让我们多夸他几句。”
“我是不是显摆不好说,”大狗子轻轻眯了眯眼,猛地蹿出去去揪小莺儿的小辫子,“我看你想挨打倒是真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不是?”
“二哥救我!”小莺儿闪身就往二狗子身后躲,但二狗子太单薄,根本挡不住大狗子这拔节疯长的个子,眼看着都被被他俩晃倒了,小莺儿只能再转战里屋:“老相爷救我!”
在老相爷面前大狗子总算收敛了些,先跪下来叩了个头拜年,同样得了老相爷一串铜钱。
大狗子笑着收下,好奇问道:“怎么还没到子夜,压岁钱已经发下来了?”
老相爷笑得从容:“我老了,不比你们少年人有精神头,估计撑不到子夜就睡过去了,先把压岁钱给你们发下去,免得你们到时候惦记。”
“谢过老相爷!”大狗子嘿嘿笑着,转头又冲小莺儿龇了龇牙:“你出来,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小莺儿躲在老相爷身后笑出一口白牙:“别想骗我,你就想打我。”
“好男不跟女斗,我就是吓唬吓唬你,”大狗子回头冲着二狗子招招手,“帮我把那个布袋拿过来。”
大狗子提着挺轻松的东西二狗子一提险些没提起来,又费了点力气才把东西送过去:“这都是什么啊?你把宫里的东西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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