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甚至不知道,自己原该是什么样。
灵命面上头一次露出不解和悲怆之色,逃窜时头昏欲裂,好不容易积攒千年的寿数竟只余零星,拼凑而得的身几近崩殂。
眼看着地壤坍塌,亿万沟壑纵横交错,牠此刻再到地下,已不可能还躲得开天道,只能斗胆奔天,想穿过小荒渚,潜入其他还未大开的小世界。
此番迎着天雷直上,一不留神就会彻底湮灭,但这是牠最后的退路了。
牠似乎宁愿彻底被身后之物吃尽,也不想死在劫雷下。
莲升岂会容牠离开,蓦地停步云端,边上紫电急降,她却好像身外无物,闭眼便掐起法诀。她要令小荒渚再度合上,如今已将灵命逼出,她不借天雷也能将之擒获。
雷声中,那石动的动静隐隐约约,而天上电光渐隐,分明是被塔刹截住了。
紫光熠熠的天登时黯淡消沉,只有寥寥数道雷还能穿透塔刹,劈在灵命路经之地。
灵命回头冷眼以对,佯装出来的悲悯几近消失。
“你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莲升不怒不嗔,“你何故如此。”
灵命不答。
“事到如今,你的所求可有证得。”莲升问,“你心之所向,可曾有片刻明晰?”
灵命面上又浮现痴狂,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牠的所求,牠的心之所向……究竟是什么。
“灵命,天上的路已经隔绝,你身上的业障全是自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伏罪吧。”莲升最后道出一句。
就这一瞬,灵命眼里全是决绝,牠不再奔天,而是俯身掠向远处,一瞬就没了影。
少了陨星般密匝匝的劫雷,引玉终于得以喘息,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她眯眼盯住灵命离开的方向,哂了一声,势在必得地说:“这次总算能擒住牠。”
正要追上前,她扭头便见莲升手上身上全是血,原来握剑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似乎是……
断了。
这是,被劫雷劈出来的。
谁能想到,伤势都这么重了,莲升还是那无心无情的样子,根本不往自己身上看,“再追。”
引玉愠怒冲顶,却不敢慢下一步,她踏云时又猛回头望去一眼,见莲升垂着的那只手绵绵软软,只在奔走时轻微晃动。
当真是断了。
她周身冒出寒意,想起来了,莲升受伤可不单是因为出剑时雷电过身,还因为那朵被劫雷劈成飞屑的业火金莲。
劫雷劈向灵命时,想必莲升已快要握不住剑,无法令它绕开莲花,只能任它直直穿莲而过。
金莲是莲升灵力所就,与她灵台相系,被掣电一击,就彻底收不回来了。
好比灵台被掘去一块,如何会不难受。
莲升如斯从容,好像视死如归,即便她半边身已迟缓到不甚协调,也没有片刻停顿。
“莲升!”引玉回头喊她。
莲升趔趄了一下,目光从容地迎上前,本想抬手将引玉面庞上的一滴血抹开,使了一阵的劲也没抬动,才知道自己的右臂已经半废。
她微微愣住,没想到剩余的灵力已不足以修补躯壳。
仙体轻易不会受伤,一旦伤着,就得养个千百年才能养回来。
“我去,你歇着。”引玉甚至想拿画卷缚住此人。
莲升抬起完好的手,重新变出一柄金剑。她注视引玉良久,终于把念了许久的事说出口:“我能拿什么跟你换回,你原先送我的那幅画。”
引玉一听就明白莲升指的是哪幅,她嘴角翘起,反手抹上莲升侧颊,说:“当初不是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么,如今怎么又想要了?我收回来的东西,你再想拿回去,可就难了。”
“有多难?”莲升神色认真。
引玉促狭看她,压低声说:“拿命来换。”
想要那幅画,就得好好活命,而这命给了她,就只有她能取,就连天道也不能肆意掠夺。
莲升垂头淡哂,“你要,给你就是。”
引玉立即朝莲升心口摸去,凭空一攥,好像真的把莲升的命攥过去了。
“收好了?”莲升暗到发黑的花钿变艳了一些,“我的命可就由你照看了。”
远处凄风奔嚎,惊雷万钧,只见沙石全往高处走,苍青大树拔地而起,就连花草枯根也无一幸免。
引玉差点被掀上天的沙石蒙了眼,眯眼时忽然记起一事,灵命既然是万灵,那能填补牠的,可不只有魂魄和阳寿阴寿。
有情众生是万灵的一部分,而无情众生,譬如一叶一菩提,也是万灵的一部分。
只是,前一物填的空缺多,后一物能填的空缺少。
莲升有所觉察,哪里顾得上疼痛,冷冷说:“牠竟然还在挣扎,这就去断牠奢想。”
两人齐齐赴向灵命所在,循着那气息跋山涉水又层层拾高,才知道灵命竟是在整座小荒渚的最高点,一处极寒的无人之地!
此山近乎能与望仙山比肩,只是这小荒渚没有白玉京,站得再高也见不到仙人,求不到仙命。
令人诧异的是,山巅竟然垒有法阵,看那法阵粗糙,分明是临时垒起来的。
法阵周边有砖石堆叠成柱,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有潦草经文,经文并非寻常人能看懂,因它是小悟墟的文字。
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蔽体的袍子被撕开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牠身下血积成川,背不再佝偻,反倒还缺了一块。
缺的正是那名婴童!
此前受婴童压迫,牠的脊骨如何能保持笔直,此时一眼就能看到,牠模糊血肉间的崎岖背骨。
这伤口明显是劫雷造就的,边沿处焦黑一片,如被炙烤,竟还是借劫雷剖的婴童。
可婴童去哪了。
灵命怀抱一物,坐在法阵中定定不动,怀抱之物血红刺目,可不就是那东西么。
不是轻易分不开么,如今怎么又分得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218章
灵命背后的缺口显而易见, 连露出来的骨和肉也有清晰的拼接痕迹,就好像能行能言的尸块,正巧牠也散发着恶臭。
牠越发像那些藏在暗处的,拾秽行窃的脏虫了。
可是, 为什么牠和那具婴能分开, 难不成因为牠如今的躯是用凡胎凑出来的, 所以轻易能分,但魂灵不能?
引玉不想再给灵命一刻的自在, 她轻推莲升的肩猛掠而出,不想莲升先她出手。
哪料, 她还没能将灵命一击毙命, 就一头撞上无形屏障。
这屏障一定是阵法所就, 撞上去时电光四溢,劈得她手脚发麻!
引玉遽然停步, 没想到灵命才刚建成的法阵竟有这般威力。思索一阵, 她捻动指尖,干脆朝屏障震出一掌, 只见屏障上电光流转,这全力一掌也没能令它露出裂痕。
“灵命,你知罪故犯,如今天道亦要亡你,你逃不掉的。”她又拍出一掌。
法阵轰隆作响,屏障上电光流转, 阵中抱着婴童的灵命还是岿然不动。
引玉正要再拍一掌,手腕便被握住。
“你看。”莲升的手寒凉胜雪, 和灵命一比, 竟不知谁才是那个将死之人。
引玉顿住, 这才静心往里打量,突然觉得匪夷所思,不解地说:“当真这么不舍?自己拼了一具身,也不忘把那东西拼进自己的后背。”
这法阵边沿,离阵中灵命所在得有百尺远,更别提灵命还侧着身,叫人压根看不清牠怀中之物。
“不是。”莲升站在引玉身后,松开她的手腕,将金剑速速召来,即便只有半边身能动,也要挥剑朝面前屏障猛斫而去。
引玉诧异,什么不是?
“你细看,牠与婴童身躯间还有牵连。”莲升挥剑时气息不稳。
是因引玉真身画卷里装了太多人,耳边虽然听不见里面的动静,灵台却被蒙着了,一时间看不真切。
再一看,才知究竟。
粗陋法阵中,灵命定定注视着怀中婴童,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神色陌生透顶,如果真是自己拼凑出来的,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牠十指扣得极紧,似乎只要再稍加用力,就能把这婴童活活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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