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禀衣快步奔过去,扯起那人的领口,红着眼问:“所以你们就害死元姐姐?”
那人脖颈被勒得,喘不匀气,一张脸涨红,说:“老爷早知道元家那姑娘和小姐有私情,他念在父女情意,一直不挑破,哪知小姐竟想私奔,眼下又收了钱家的礼,他不得已才……”
孙禀衣从未设想过,元皎和孙小月形影不离,竟是暗生了情愫。他回过神,松开那人衣襟,转而扼他脖颈,说:“你们为了那么点钱财,谋害了一条人命!”
地上那人双眼翻白,差点窒息,这时那股阴邪之气竟又从井中冲出,撞得孙禀衣后仰跌开。
“皎儿!”孙小月四处张望,哪见得着元皎的魂。
薛问雪目光微转,循着元皎游窜的鬼影而动,想伺机将捕捉。他本以为孙禀衣会被伤及,哪料元皎只是将孙禀衣撞开。
孙禀衣跌在地上,盯向自己因施力而泛红的手,哽咽道:“元姐姐教我以德报德,她是不想我杀人啊!”
那差点窒息的下人猛咳了几声,伏地说:“多谢元小姐不杀之恩!”
送亲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人,轿子已被撞得歪歪扭扭,那喜牌还遭人践踏,裂成两半,放眼望去一地狼藉。
“皎儿,你在是不是?”孙小月看着元皎的尸,倏然扑上前去,将对方皮肉发烂的手捂进怀中,扯起喜袍紧紧包裹,企图将凉透的尸体焐热。
她心急如焚,转而又不停搓热掌心,为元皎捂脸,可如何能焐得热?
“她死了,已成怨鬼。”薛问雪还是拔了剑,说:“怨鬼不除,生人必会遭殃。”
谢聆却抬手将他的剑按了回去,说:“怨鬼未必会害人,但恶人必定会起坏心。”他眼含愤懑,那源源不绝的怒意,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机。
薛问雪回头看见,不由得愣住,他和谢聆论道多年,头次见到故友的神色如此复杂难懂,他不由得问:“你无心向道,是因为这些杂思?”
谢聆无法反驳,但也不想承认,他是乱了道心,但这些当真是杂思吗,一个人无心无情当真能修成大道?
孙小月紧抱着元皎的尸体,哀切地看向薛问雪,央求道:“仙长您一定见得到元皎,可否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薛问雪的心是坚冷的石头,可谢聆不是,谢聆俯身靠近,拔剑在指腹上划出血口,再将手指点向孙小月眉心,说:“你看吧。”
孙小月气息微顿,但见眼前化作墨色,一个虚影偎在她的身侧,那姿态和侧颊何其熟悉,是元皎啊。
她泣不成声,想抚元皎鬓角,手却穿了过去,她双臂颤抖不休,喊道:“皎儿——”
那模糊墨影竟然噙笑,在孙小月耳边说了一句话,“是我不守约,不能共你白头了。”
倒在杂草间的孙禀衣什么也看不见,亦听不见,他仓皇爬起,见孙小月似笑却哭,也掩面流泪。
元皎回头冲着谢聆温温柔柔地笑,起身作了个揖,若非身上覆有怨气,哪有丁点怨鬼的样,她低头说:“多谢仙长,渡也好,降伏也好,还盼仙长将我送走,省得我被怨怒冲昏头脑,伤及无辜。”
谢聆力不能及,只得转向引玉和莲升,抬手道:“你求这二位仙姑。”
元皎遂又冲着引玉和莲升二人行礼,温温吞吞道:“劳烦仙姑。”
引玉看清元皎魂上的创口,那皮破肉绽的伤,绝不是井水泡出来的,她皱眉说:“你是被乱棍打死?”
元皎坦然承认:“我和小月逃到一溪翠烟附近,岂料孙家人赶来,强行将小月带走。我遭了一记闷棍,后来至死都是昏昏沉沉的,若非禀衣暗暗追踪,我尸沉井底一事定会被彻底掩埋,小月也将无从得知我的去向。”
她轻声叹息,又说:“我死时头脑昏沉,刚成鬼时也浑浑噩噩,连误入了一溪翠烟也不知道,待见前路翠色雾气越来越浓,我才仓皇逃跑。跑了一路,后知后觉我已身死,才不再跑。人都死了,中邪又能糟糕到哪去。”
“你进了一溪翠烟?”莲升倏然开口,“里边如何?”
元皎回想了一阵,答道:“有一干涸的湖泊。”
莲升神色微变。
元皎叹气,“我心念着再见小月一面,寻觅了许久才找到出路。从一溪翠烟出来时我神志不清,料想是雾障所致,直到刚刚才清醒一些。”
作者有话说:
=3=
第100章
“干涸?”莲升连话音都冒着寒意。
“我险些认不出那是个湖泊, 就好像误入一焦金流石之地,眼前是龟裂黄泥,寸草不生。”元皎垂眼回忆,又说:“只是一溪翠烟里清凉潮湿, 不应该是大旱所致, 离远后我匆忙回头看了一眼, 才知那应该是个湖泊,但不知是因为什么枯竭干裂的。”
引玉追问:“那时你陷入幻象不曾?”
“应该还保有几分清醒, 是出了一溪翠烟,才频频失神。”元皎没有迟疑。
莲升无话可说。
最慌乱的当属谢聆, 他一个仰身, 差点倒下。
雾障中到底混有魔气千丝万缕, 就算是引玉和莲升,也会深陷幻象不能自拔, 元皎区区一个鬼魂, 岂能时刻保持清醒。
引玉再一看,元皎不光有头破血流之伤, 魂也是七零八碎,就好像被捣成了烂泥,自个儿奋力拾掇,才拼凑成如今这样。
元皎笑得太温柔,把苦痛都咽到腹中,谁也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 她也不愿旁人知晓。
引玉抬手指向自己的灵台,说:“你魂魄怎会变成这样, 是一溪翠烟的雾障所致?”
“不是。”元皎摇头, 露出一丝苦笑, 说:“那雾障太厉害,我几次堕入幻象,差点分不清虚实,眼前所见有时是天地大好,我和小月无忧无虑,有时却是妖邪遍地,勾得我杀气腾腾。我不想伤及旁人,所以才做了这等自残之事。”
“你在一溪翠烟中,只见到雾障?”莲升目色沉沉,“可还有其他?”
元皎再度摇头,温声说:“再无其他。”
此等切肤之痛,孙小月差点经受不住,不由得揪住心口衣料,急急倒吸一口气。她哭道:“你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的,你要是走了,我必是要随你离去,不管你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跟着你。”
“那样太累了小月,既然我能来,便不会让你苦苦寻我。”元皎灰白的手悬在孙小月面颊前,她自知摸不着,所以没再挨近一寸。
孙小月泣不成声,她的元姐姐这么好,为何要承受这等苦痛。她望向头顶灰蒙蒙的天,质问道:“上苍究竟在做什么,世人蒙罪受痛,恶人却能逍遥自在,难道是它故意为之?是要所有人枉死,它才肯罢休么!”
引玉仰头不语,众仙神自身难保,如今险局难破。
“宿业今生不报,来世报。”莲升神色复静,暗暗揣摩那一溪翠烟之事,淡声说:“如今是苦,但所有事终会有尘埃落定之时。”
“当真?”孙小月已不信那什么善恶因果。
元皎轻叹一声,笑说:“小月莫哭,哭花眼可如何看得到我?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所爱之人如今已是阴阳相隔,孙小月掐住掌心,硬是将眼泪憋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皎,想将元皎那变得灰白的脸永永远远记在心上。
元皎便容她看,死后就算成怨鬼,怨怒难抑,也佯装成生前恬静温和的模样,就当是补齐了当时没见着的最后一面。
静坐许久后,孙小月的眼泪不再流,待眉心那滴血效力消退,便又看不见元皎了。她茫然地四处找寻,半晌才将怀里的尸扶起,心知元皎还在一边看着,吃力地翘起嘴角说:“多谢仙长。”
听到那声谢,谢聆微微一愣,颔首便退开了。他暗暗把指尖血迹擦上衣角,面色仍是萎靡,唯那端正如松的身影,是他除了一身生气外,最像活人之处。
边上,薛问雪静观了许久,他忽地觉得,或许谢聆的道心没有乱,只是他们二人的道心已不再向着同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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