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的起死回生,她是要成不化骨了,你知道不化骨么!”薛问雪厉声问。
阮桃被吼得缩起脖颈,在晦雪天时,她就有听两位仙姑提到过,可她还是不信,从未做过恶事的啾啾,怎么会变成毁天灭地的不化骨。
她那脑袋更是摇得起劲,拨浪鼓一般,说:“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我不信她会变坏,这地方她、她人生地不熟……”
薛问雪精疲力竭,跑时频频回头,唯恐这将要化作不化骨的僵忽然出击,他心里想着,要把这僵从阮桃身边推开。
他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连剑都抛了出去。
这一跌,他被阴气擒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黑烟笼在其中。
耳报神跟着剑一块被甩了出去,只是薛问雪的剑沉,而它轻,它被甩了好远,一下便挂在了树上,恰好能将脚下这片地看得完完全全。
它默了一瞬,自言自语:“这地方视野倒是好,老天待我不薄。”
不远处数不胜数的旱魃,好比阴兵借道,跑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而薛问雪就跌在离旱魃大军不到数十尺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被撕成肉块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耳报神怎忍心看这姓薛的被撕碎,用力晃起身,身上的芽顿时抽条,从细细枝干变作虬根,朝薛问雪身侧猛扎过去。
耳报神此前还挺烦厌自己这木头身的,手脚不灵活也就罢了,竟还能长枝叶,当真一点不稳重,日后如何还当得了家仙。
可如今,它不由得庆幸,自己还能有这般本事,硬生生令枝条长成粗杆,把薛问雪圈在其中。
阮桃不怕死,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看薛问雪就要落到旱魃手里,又不想把裴知遗弃在这,便把裴知往前边一推,自己往后挡了过去。
推开前,她隐约听见,啾啾好似呢喃了一句。
“我是谁。”
这般境况下,阮桃如何细听,如何有暇深究,只觉得应当是她听错了,啾啾可从未和她说过话。
耳报神的枝干像虬根那般牢牢扎地,可到底是木头,如何禁得住旱魃的啃咬。
若非阮桃挡了过去,薛问雪还是要被咬到气绝。
阮桃连化人都是无师自通,又如何会施术法,她害怕地闭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行运转体内灵力。
许是她忽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施出了一道薄弱的屏障,身上显露出少许树纹,快要控制不住变回桃树了。
这等屏障,亦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旱魃。
屏障破裂的一瞬,阮桃以为,她要死了。
在她的记忆中,死后魂魄或是烟消云散,或是变成鬼祟,而躯壳么,气运好些,还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能在这世间继续留下痕迹。
于她而言,死不过如此,所以她不怕。
闭眼后,阮桃没等来痛楚,她小心翼翼睁眼,才知那些旱魃竟都定在了原地,仿佛受到号令。
耳报神驱使灵力,伸出一根新苗晃动,把裹在薛问雪身上的阴气给拍散了。
薛问雪脸上鲜血淋漓,慢腾腾坐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阮桃,落至远处,深以为是自己的猜测应验,这些旱魃就是他们身边这只僵召来的。
不料,远处的旱魃不过是定了一瞬,又挣扎着想要行进,这一挣,死去的躯壳扭成麻绳,越发惊悚。
耳报神在树上说:“你就乐吧,连小桃树和这小死人都出手救你了。”
只见,僵身上近半的白麻布都松开了,女子素净的脸全部露出。她神色迷惘,若非身上还缠有近半麻布,残破的衣裳如何蔽体。
多半因为皮肉长好了,但手脚的骨头还未好全,她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
她往前一步,那些旱魃便退后一步。
旱魃是退后了,可它们神色狰狞,分明是还想冲向前,只不过受到了压制。
阮桃没想到,这一直待在她身边,被火烧时会啾啾叫唤的僵,竟有这般能力。
她小声喊了自己给这僵取的名,喊得心惊肉跳。
可裴知的神色还是浑浑噩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不像是为了驱赶这一众旱魃,反倒像是……
想往某处去。
这回,阮桃终于听清裴知的话。
“我是谁。”裴知说。
是谁,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耳报神及时收回了树枝,这次当真是能收放自如,用不着再动手掰断了。
薛问雪得以步出囚笼,捡了剑匆忙跟上,他想知道,这只僵究竟要去哪里,她想做什么。
耳报神忙不迭扯嗓大喊,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作甚,作甚!我救了你,不求你报答,可你至少也要把我从树上拿下来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薛问雪才想起木人还在树上,差点被那脆生生的声音给掀开天灵盖。他腾身而起,一把将耳报神取下,赶紧跟上。
阮桃灵台里有谢音的魂,也有谢音的记忆,她一下便想到那些喝了孟婆汤后忘记前世的转生者,不知道这僵是不是因为“起死回生”,所以忘了她。
她心急如焚,赶紧跟上,换作她亦步亦趋地跟。
裴知没有应声,她步步往前,旱魃步步而退。
薛问雪也紧跟不离,口中生硬地吐出“抱歉”二字,为他此前冤枉僵而致歉。
他借机出剑,直接将为首几只旱魃的脑袋削了下来,长剑往火符上一刺,连着符箓刺进旱魃心口。
歘的一声,旱魃心口冒火,除却脑袋的那个身,终于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旱魃的头颅落在地上,嘴一张,有东西从中掉出。
薛问雪眯起眼,用剑尖将那玩意挑起,才知那是一卷纸,还是绘有花押的纸。
他们这是中了蛇妖的埋伏,他果真是……冤枉了僵。
一路往前,薛问雪斩杀旱魃无数。
耳报神被夹在腰边,哀哀叹了一声,叹得极其刻意,说:“我是不指望你有点良知了,白眼狼还是白眼狼,早知就不救你了。”
它微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老人家也不指望你只手抱我,你能力不济,腾不出手也有道理,这做木头的,就是造孽,突然有点想念那两个做神仙的了。”
薛问雪当真腾不出手,干脆把木人塞到衣襟处,容它露出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好了。”耳报神阴阳怪气地说。
跟了一路,又是过河,又是穿林的。
阮桃喊了许久都不得回应,委委屈屈问:“她到底要去哪啊。”
远远望见一村落,裴知终于停步,那些旱魃也不必再被逼着倒退。
薛问雪看向裴知,只见她眼中迷惘渐渐褪去,好像有了神。
良久,裴知唇一动,哑声说:“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6章
隔着黑压压一片旱魃, 裴知与小羡村遥遥相望。
那布满黑纹的眼,一时间有了神,就好似被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间裹藏的心绪太过肃烈, 压得观者心头一沉。
是悲恸的思念, 是深不见底的哀戚, 是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一步横跨。
当年的小羡村已是哀鸿遍野, 如今更甚,遥遥望不见生息, 连死气都所剩无几。这叫她如何一步跨越, 如何能回溯到她离开那日。
她跋山涉水, 从小羡村到晦雪天,而今又回到小羡村, 时日实在是太久太远, 已是物非人也非。
老人常言,人是有根的, 生在何处,根就在何处。
裴知以前不懂,如今浑浑沌沌的,只留有些许残识,却明白了此话的大意。
来到此地,她的心好像变作飘飘落叶, 落叶归根。
她漂泊已久,终归还是回来了, 回到小羡村, 她和阿娘的小羡村。
被镇住的僵蠢蠢欲动, 可惜境界相差太大,它们动弹无果,喉中只得传出嚎啕叫声。
裴知的目光从一众旱魃上扫过,其间有她识得的,也有她不识的,一些也是小羡村民,而其他的谁,她便不知了。
她又看向小羡村,眼里只余小羡村,渐渐的,不光皮肉完好,就连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总归不是一步一顿,好似跛脚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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