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奔波,又是找天净水, 又是掘地百丈取不化琉璃, 方还炼造了醒火珠, 一番折腾,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竟浅了许多。
当初为了灭去那燎原地火, 莲升可是散尽了灵力,如今要将谢聆的魂炼入地火, 又谈何容易。莲升全然不知自己疲色尽显, 佯装无恙地说:“这么看我做什么, 不是乏了么,背你就是。”
引玉笑说:“不要你背, 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硬撑?我的累不及你万分之一。”
莲升原该温热的身凉了近半, 正是因为仙力流失,可她总是不动声色, 若非旁人百般算计着靠近,又怎能知道她的脆弱。
“我……”
引玉就是那厚皮厚脸百般算计的,她捂上莲升的唇,掌心被地火熏得柔润绵软,说:“在我面前偶尔示弱也无妨,别跟我说什么佛莲花死根存, 轮回不休、生生不灭之类的话,你是行若无事, 可你当我是不会心疼的么。”
太直白了, 直白得堵住了莲升预备的辩白。
引玉收回手, 挨着莲升说:“要我再看你轮回一世?那我可不依。”
一世太长了,也太寂寞,莲升怎忍心让引玉等,所以莲升说:“我也不依。”
她一顿,又说:“炼造醒火珠是要费些心神,不过还没走到要再世的地步。”
“我慌。”引玉摸向莲升的花钿,“苦等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哪知道我的难受。”
莲升心头好像结了莲子,苦意漫至全身。她的七世轻轻松松,此世一了便到来世,世世皆不记得前生苦,轮回的是她,折磨的却是惦念她的人。
“我知。”
天雨无孔不入,落地蒸腾,化成雾气除僵灭祟,就算是躲在屋里也不能幸免。
一些夺舍了活人身躯的恶鬼在嚎啕大叫,屋里人明知道是鬼,竟也不赶它离开,在它尖嚷躁动时,拿了根绳子将它捆缚。
渐渐的,喊叫声消停,是因为身躯里的恶鬼不复存在。活躯变成了空壳子,生息散尽后,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死尸。
原先屋里喊叫的是夺舍的鬼,如今那尸体拔凉,哭喊的成了屋里的活人,留下来的人苦不堪言,喊道:“你怎么就走了,你还未看一眼外面的天,外面云开雾散,天朗气清,你怎么就走了!”
隔着野草丛生的泥路,另一边有人敞了窗喊:“走了才好啊,本就是鬼怪夺舍的,你也不怕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如今余下的都是活人,节哀吧,出去看看天光,看看花木,看看前路!”
一些人跌跌撞撞跑出去,年纪小些的根本没见过绿植,蹲在路边拨弄花草,叶子一塌,小孩儿便猛地收回手,唯恐将苗儿碰萎了。
多少人活了十几二十年,连日光都不曾见过,如今恨不得赤着胳膊站在屋外,好晒得匀称一些,他们一颗心蓬勃跃动,遍体鳞伤的心被一通抚顺,周身每一处都得以舒展。
就连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也向往日光,竟直接冲出屋外,甘愿淋上满身天雨,魂灵变得飘飘然,也不肯退步。
肆虐荒原的阴邪之气,和白雪一齐消融,随雾气消散。
远在兰水篙,沈兰翘抱着阿沁的灵牌站在屋外,仰头忍住欲落的泪。灵牌是她亲自刻的,她想,待到她命尽之时,她要将自己的名也刻在这木牌上,她要和阿沁同穴而眠。
“带你晒太阳了,阿沁。”沈兰翘说。
这地方人烟稀疏,喊叫声格外清晰。
沈兰翘记恨那些害过阿沁的人,一听到喊声,浑身一个激灵,怒意填满胸腔。
她抱紧木牌,循着声音心跳如雷地跑去,见到了当年欺辱过阿沁的人,此人在阿沁被打捞上岸那日,还曾出言羞辱,比鬼怪可怖,也更引人发恨。
那人狂嚷不休,半个身来不及翻出窗,被一把拖了回去。
沈兰翘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望着,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恶鬼咬断了喉咙。
鲜血四溅,恶人头颅坠地。
沈兰翘捂鼻屏息,不敢出声,她想,那夺舍活人的鬼多半以为,夺点生气就不会泯灭,不料那点生气根本不顶用。
于是鬼往下一倒,和被自己咬断喉咙的人死在了一块。
沈兰翘捂住嘴唇,笑声是按捺住了,可眉眼间悲恸的笑意如何藏,她把唇贴到灵牌上,就好像在对着阿沁的耳说话,说:“你看到了吗,仙姑说的没错,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
引玉和莲升一路往闻安客栈走,见到许多人感恩戴德跪在路上。
众人欢欣雀跃,却不知道晦雪天还春并非神仙降世,不过是有人取来了不化琉璃,有人拿来天净水,再有人献出魂灵。
闻安客栈里,梅望春上蹿下跳着。在天雨降下的时候,他便觉察到,雨中含有浩瀚禅意和灵气,光是一滴就足以将他带走。
如今门窗紧闭,他还是周身轻飘飘,就好像这魂随时要飞出躯壳,上天下地。
柯广原坐在柜台后,看梅望春时拿着扫帚上楼,没多久又急匆匆跑到楼下,扫帚一甩,人便躲到了在桌底。
梅望春的神色不算惶恐,只是极其不安,就好像柯广原还当游魂的那些年,不知道能在何地藏身。
“你歇一歇,如今厉坛之祭结束了,天也变暖了,外边草木生得正好,竟好像回到了从前,却又比从前更好。”柯广原感慨,慢悠悠从木桌后踱出了门,眯眼打量天上的云和雨。
有个小孩儿欢呼着跑过,多半是家中长辈跟他说过什么,他竟讶异停下,仰观着柯广原说:“掌柜,原来你不是鬼呀。”
柯广原欲言又止,跺脚说:“我当然不是!”他寻思着,他怕是得花上一些时日,才能颠覆旁人的印象了。
那小孩喔了一声,正在兴头上,没一会便飞奔着跑远了。
梅望春眼巴巴盯着屋外,扯着嗓喊了柯广原一声。
柯广原回头,眯眼看到梅望春那张嘴开开合合,似乎有话要说,赶紧走了回去,问:“想说什么啊,怎么犹犹豫豫的。”
此时孙禀衣还在楼上,梅望春方才拿着扫帚上去,就是借着打扫的名义,在孙禀衣门外晃了一圈。
那少年郎比他如今这身躯要年轻许多,看着也是个靠谱的,应当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不过么,以前到底是当少爷的,也不知吃不吃得苦。
柯广原踏进屋,将梅望春上下打量,说:“这是怎么了,祭厉坛的前一日,也不见你这般愁眉苦脸。”
梅望春手脚俱是轻悠悠的,当真有种要魂飞魄散的错觉,挤出笑,良久才说:“这雨要把我送走了。”
“啊?”柯广原瞪直了眼,这才听到外面有人喊,说夺舍的鬼祟全都死了,这回余下的全部都是活人。
梅望春挠头,方才那上蹿下跳的劲一下全没了,把肩上粗布一甩,擦起桌说:“虽然仙姑允了我,可天要送我走,仙姑又要如何拦。我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走么,我命数该绝,如今占着别人的躯壳,委实违逆天理,可要是走,我又……不太舍得闻安客栈和晦雪天。”
他模样本就长得憨厚,眼一红,跟个傻子一样,忙不迭又说:“自然也舍不得掌柜您,我方才上去看了那新来的,不知道他悟性高不高,学不学得来那雕牡丹、雕桃花的。”
柯广原怔住,这几日梅望春单方面同他称兄道弟的,他又认认真真教过梅望春雕花,竟忘了面前人其实是鬼祟。
他这大半辈子,人也做过、鬼也做过,又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到了这关头,心底还是五味杂陈。
“我就是……”梅望春又挠头,把锃亮的桌又猛擦了几下,说:“挺喜欢掌柜您给我取的名字,望春,如今真的望着了。”
柯广原磕磕巴巴:“等仙姑回来看看呢,万一仙姑有法子,你用不着走。”
“我占别人身躯,日后要是掳不到活人生气,就算不被天雨送走,这身躯也是会死的。没了躯壳,难不成我再寻一具么,夺舍活人的恶事,我……万不会再做一次了。”梅望春把抹布甩回肩上,左右打量着,想在走前再做些活,他顿了顿,又说:“我身上有业障,也不愿掌柜的沾上,如今想想,我还是趁早走了为好,就别劳烦仙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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