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引玉也迫切想回小荒渚,想看看那个待了二十来年的地方,想将灵命速速擒住,好还天下大安。
她抿唇,又将画卷用力一抖,卷轴穿过宫门,似在沿着长街朝城门逼近。
此画原只有一臂长,甩开后,有如绫罗绸缎般延展开来,所及之处纸傀簌簌落下。
灵犀城的鬼魂有多少,纸扎便有多少。
纸扎横七竖八地堆满长街,在暴雨下渐渐褪色,模样阴森可怖。
“都在这了。”引玉收拢画卷,甩入虚空,说:“送走诸鬼,再把衣蓝的尸骨送离,灵犀城之事才算了却。”
莲升抬臂,遍地金莲旋起,凌空后忽然倒转。
金莲盖地,乍一看,好像数不胜数的金钟。
没有一朵金莲是多余的,没有一只鬼祟和纸傀能够幸免,遍城鬼气全被镇在了莲瓣下。
放眼望去金光灿烂,好像筑城的不是黄泥,而是黄金。
引玉差点睁不开眼,抬臂遮在额前,说:“要是仙辰匣能早些撞破天门,你也用不着掘地千丈,找那不化琉璃了。”
但想到莲升那难得的柔弱,她改口道:“算了,撞猛了你怕是会更难受,神力归身,多晚都不算晚。”
阮桃怀中,猫儿打起哈欠,听不明白仙辰匣和莲仙有何干系,不过她听到天门是仙辰匣撞开的,眼里微露诧异。
“我以为,是你们破开天门,才看到我留在天宫的念。”归月愕然。
“也算。”引玉扭头说。
归月就当是引玉和莲升也费了力,纳闷道:“天门不是天道锁上的么,仙辰匣承的可是天道的志,它撞门作甚,莫非是头痒了。”
引玉笑了。
莲升不愿笑。
但见金莲朵朵紧缩,将鬼影死箍在内,莲上咒文明灭。
引玉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咒文,便见那一个个的字忽然烙向鬼影。
咒文入身,万千鬼影却不哭嚎,也不再躁动,一时间静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术。
不是定身,而是静心。
所有花押在此刻作废,他们本也不欠龙娉,是龙娉亏欠他们。
莲升说:“他们的怨太深,仅凭金光,根本不能将他们送走。”
少倾,众鬼热泪盈眶,在莲中纷纷伏身。他们的怨得以洗去,心中变得无牵无挂,如此才能早些往生。
金莲掀起,群鬼得以聚成一团,就连那些从两际海逃出来的,也不得不跟着回到两际海。
归月见鬼影走远,微微动了动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把眼闭上了。
“醒啦。”阮桃欣喜低头,却见猫儿眼又闭上,只好瘪起嘴。
耳报神还躺在地上,任劳任怨地为这一树一猫遮雨,哼哼唧唧说:“可别高兴得太早,她这身子,甚至还不如我老人家的。她前一天话说得多,劳心费神了,怕是要多修养一段时日咯。”
“我等就是了。”阮桃脸上愁云消散得飞快,小声说:“反正已经找到了。”
众鬼离开灵犀城,莲却还在。
莲升吹出一口气,将万千金莲吹成灿金的“流水”。
金光看着像波光粼粼的江水,其实不是,它所到之处,泥房安安稳稳立着,根本不会被冲垮。
它席卷整座灵犀城,将遍地的纸扎卷在其中,令它们融作污水,渗进泥里。
再一眨眼,哪还看得到一副纸扎,灵犀城终于重归寂寂。
雨看着也要停了,碧空如洗,甚是明媚。
耳报神把枝叶收了回去,在地上喊:“谢就不用说了,还不快把我捞起来。”
阮桃赶忙弯腰,把那木头人塞到腰带下,如此也不必分心顾它了。她看向脚下,紧张地问:“那、那薛问雪会不会被金光冲走?”
引玉摇头,说:“不会,薛问雪已经化作气运滋养此地,非灵非鬼的,又怎会被冲走。”
阮桃愣愣问:“他消失了,不会转世了?”
引玉抬臂指向远处,“不算消失,黄泥地是他,一砖一瓦是他,桥和泥阶也是他。”
阮桃似懂非懂,她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但薛问雪苦苦寻觅的,想必就是这个。
莲升收回金光,转身说:“到暗室看看。”
引玉颔首,挨着莲升的肩走回大殿,不着痕迹地抓了她的手,说:“累不累?”
“累又如何。”莲升好整以暇地应声,唇角带着浅淡笑意。
引玉捏她指尖,语调拉得极长,幽慢又暗味十足地开口:“累了么,那下回便放我一条生路,省些精气神。”
她指的,哪里方才净城一事,指的根本就是画中情/事。
莲升轻哂,把手从引玉掌中抽出,不轻不重往其手腕上一捏,说:“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你撩得我心潮大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俗了,莲升。”引玉贴近莲升的耳,潮润气息裹着莲升的耳珠,说:“我有度的。”
“你的度分明是全身而退,看我难堪。”莲升说得直白。
引玉这回便不辩驳了,毕竟莲升说的没错。
到大殿,再下地道,便见衣蓝的白骨在里边躺着。她是那么安静,但如若她的魂魄还在此地,那魂魄一定是热烈的,会像鹰隼一般,有着旁人难解的韧劲,和不屈不挠的心。
可惜了,引玉心下轻叹,未能和衣蓝见上一面。
莲升朝白骨走近,平静道:“想踏遍慧水赤山,到各地游上一游?”
“变飞烟,变飞灰,随风而荡,就算有些许沉降,余下的也会逐风浪迹。”引玉屈膝,蹲在白骨边上,“这样,她不就能到慧水赤山各地都游上一游了?”
她微顿,深觉得这提议不错,轻悠悠说:“但愿她不会失望。”
说着,引玉抬手覆上白骨前额,循着衣蓝的脖颈、肋骨缓缓下移。
掌心所及,白骨徐徐化作细灰,一点一点地失了形。
阮桃怀中的猫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愿错过衣蓝的最后一眼。
不过一转眼,引玉身前哪还有什么白骨,只余下细碎骨灰一堆,比遍天的飞尘还要细。
她扶膝起身,扭头看向黑魆魆的暗道,说:“只要有一阵风,就能把她送走。”
莲升翻掌,她要风来,风便来了。
这风似乎是有神志的,就好像薛问雪所想的那样,他要找一张草席,又或者是一口棺,把衣蓝带上,同她看尽灵犀城外的山河。
风将地上骨灰裹挟一净,奔着暗道而去,在冲出殿门后,呼啦声仰天而起。
待引玉和莲升再出暗道时,已连一粒灰也见不到。
阮桃方才没跟下去,她抱着猫在丹墀上站了良久。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也不回头,还在痴痴地望着天。
“看见了?”引玉问。
阮桃指天说:“到那去了。”
归月喉头传出轻微的咕噜声,也遥遥望天,显然看到了飞灰离去。
引玉又取出画卷,拿来又甩去的,甚是自如。只是如今卷中没有诸鬼,只有囚了龙娉的瓷瓶。
她侧头看向莲升,没头没尾地一阵打量,说:“差一柄剑,差业火,还差……”
“差什么。”莲升明白了,引玉说的分明是她在白玉京上执刑的模样。
“那刑台要不要无所谓了。”引玉仰头思索,“还差劫雷。”
莲升甩臂,掌中突现金光耀耀的长剑。她抬手擦拭剑身,淡声说:“要劫雷来,劫雷就能来。”
是了,仙辰匣本就与天道相通,如今神力归身,莲升要劫雷降世,劫雷便能滚滚而落。
引玉从画中捞出瓷瓶,抬臂拦在阮桃身前,说:“你退到殿中。”
阮桃退了数步,什么也没有问,她知晓仙姑这是要做正事了,不敢出声打搅。
果不其然,引玉拔开了瓶口木塞,对着莲升打趣:“让我看看,执刑你可有生疏。”
瓶中,龙娉的魂飞了出来,逃也一般。
可那魂哪逃得开天罗地网,只见莲升踏出一步,脚下无端端烧出朱红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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