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循着引玉的目光望去,看了阮桃良久,索性问:“手脚一点不痛?”
阮桃愣了片刻才明白,莲升问的是她,她讷讷答:“不痛不痒,就好像……魂上的钉子已被拔除。”
根本不可能,役钉哪会凭空消失。
引玉微怔,目光居然一凛,说:“无嫌没有往芙蓉浦的方向走。”
“她受灵命使役,灵命如果知道她特意引我们到芙蓉浦,必定会设法避开。”莲升说。
“罢了,芙蓉浦非去不可。”引玉撩开帘子,恰好看到天边劈过一道闪电。
掣电骤倾,好似白龙降世。
歘啦一声,遍天黑云镶起璀璨光边,随之大雨倾盆,一瞬就将大路浇得泥泞四溅。
不光是拖车的马,就连车厢也是纸扎做的,小雨尚能阻挡,如今滂沱大雨一灌,薄纸便要被捣成烂泥。
左侧的车辘忽然下陷,分明是软了塌了,两匹马迈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八只马脚已经和泥泞沾在一块。
莲升不得不施出金光,将纸扎上的水汽全部烤干,继而又把马腿和车辘扶正,平静道:“早料到要下雨。”
金光未归回她手,而是覆到了纸扎上,省得马和车厢又被打湿。
引玉还撩着帘子,直往外盯,马腿不歪不斜了,她却一个塌腰,没点正形地倚上莲升,慢声说:“这下水晶花真要开了。”
莲升偏头看引玉,这人话说得散漫,脸上却是半分喜意皆无。
“我已能想象到,如今的芙蓉浦是什么模样了。”引玉又说。
芙蓉浦,那可是销金忘忧之地,好似天地间唯那一处不分人神妖鬼,不论是谁,到了那只管寻欢。
引玉犹记得,她头次到芙蓉浦时,还是应了林醉影的邀,林醉影好酒招待,带她把芙蓉浦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
林醉影是个妙人,手下养有丫头无数,个个都取有风花雪月般的名字。
可引玉没想到不光是人,就连芙蓉浦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得林醉影取名。她被带着四处闲逛时,有幸从林醉影口中得知了每一株花草的名字,无一遗漏。
芙蓉浦的来客无人不识林醉影,林醉影竟也都喊得上他们的名,记性好得出奇。
那时候,林醉影对她说:“等芙蓉浦的花生了灵,化出人形,你直接就能喊出它们的名字了。”
话倒是说得好听,如今再到芙蓉浦,引玉却发现,渡口处她唯一记得名字的花已枯得没形,别说修出人身了,如今花叶皆无。
马车渐慢,莲升勾动食指,覆在纸扎上的光凝成金珠,飞到她的掌心。
引玉走下马车,眼里的芙蓉浦分外陌生,和她记忆里的不同,和康香露映在孽镜台上的过往也不同。
隐约还能看见一些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却不喜庆,倒像是红白之事一块儿办了。
别说车马行人,如今楼宇亭台半数倾塌,地上石板坑坑洼洼,乍一看,远处好像立有人影无数,再看才知不是人影,而是一根根直插在地的断竹条。
凡间有些地方不焚纸钱,便折断竹插地,其间串冥钱无数,用以祭奠亡人。
等阮桃和那只僵也出了车厢,薛问雪才一跃而出,在他落地的一瞬,马和车厢塌成一团。
雨声淅沥,纸做的马匹和车厢原就不禁淋,眨眼便烂在泥水里。
一妖一僵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阮桃本就是桃树妖,二十多年没畅畅快快淋过雨,如今在雨中张开双臂打转,闭眼仰头,说:“如果淋了雨就能开花,那该多好。”
僵身上的白麻布全部湿透,它手脚本就不灵便,如今身上好像挂有千斤石,更是举步难行。
薛问雪从储物囊里取出一柄伞,递给阮桃说:“你的僵要被浇化了。”
“它有名字!”阮桃本想拒绝薛问雪的好意,可一扭头,果真见到僵的白麻布里透出了血肉痕迹,忙不迭接伞撑开。
莲升也展开纸伞,往引玉发顶遮,皱眉说:“芙蓉浦果然受难。”
引玉提起裙边朝断竹走去,捏住串在上边的黄纸,黄纸还是新的,否则风吹雨淋多年,哪还能好端端逗留在竹竿上。
“有人来过。”她说完不由得屏息,留意起周遭动静,只盼那人是林醉影。
只可惜此地死气太重,一时间辨不清哪里有生人气息,尤其雨势过大,将气味洗去大半。
莲升轻嘘一声,嗅不见气味,便只能听声。
大雨中,似乎有女子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唱得哀哀戚戚,气若游丝。
“果然有人。”引玉微惊。
“过去看看。”莲升说。
引玉循着声音找去,路上看见有簇铃兰开得盛,便弯腰折下,说:“给你编个花环,当年你送我一只,我还没来得及还礼。”
莲升淡呵一声,说:“那时你一心只想灌醉我,哪会记得还礼。”
引玉站起身,窸窸窣窣地折起来,只可惜她的手不如当时卖花环的小妖巧,手中花环松松散散,花叶又压折了许多,好似被人踩过一脚。
她索性不多看,编好便往莲升发顶放,说:“你竟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到芙蓉浦。”莲升扶稳发顶花环,不嫌它难看。她脚步缓下些许,打量起别处,说:“可惜,那时候我光顾着找你,无暇顾及其他,日后芙蓉浦就算能恢复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同于彼时。”
引玉侧耳倾听,可惜雨声颇大,根本听不清女子的唱词。
字音和腔调全被雨水搅得稀碎,只朦朦胧胧听出几分悲恸。
“可怜我寸骨皆成灰,所恨无人知啊,可怜我魂断芙蓉浦,愤愤谁可平?”
幸好,虽然听不清楚,却能辨得清方向。
引玉握上伞柄,借以牵着莲升快步走去,再看阮桃不紧不慢跟在后边,手脚哪像有半分痛,可见无嫌果然不在此地。
芙蓉浦到处都是断竹,到处都是被日晒风吹得发灰的白骨,一些骸骨甚至拼不齐全,有的缺头,有的断臂,也不知丢哪去了。
光凭这白骨,引玉又哪能认得出林醉影,她干脆抖开画卷,半个手臂穿入其中,好似在捞什么东西。
未几,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被捞了出来,她们二人迷迷糊糊,待看清芙蓉浦的惨状后,哭得不成样子,哭声一个赛一个尖锐。
引玉收好画卷,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耳上捂,对那两缕念说:“迟些再哭,如今需要你们认认,这唱歌的是谁。”
莲升由她,虚虚拢住她一只耳,也不知这拢与不拢,有何区别。
香满衣打起哭嗝,诧异问:“怎会有人唱歌?”
云满路捏起她的两片唇,故作恶狠地说:“这是好事,有人活着呢!”
“未必是活人,此地生气都被冲淡了,鬼气也寡淡。”引玉继续追寻远处的幽幽唱腔。
“当时的死魂指不定也被灵命送走了。”莲升说。
香满衣苦思冥想,急得到处飞蹿,抓耳挠腮地说:“我的记忆不如主子,哪里认得出这是谁在唱歌,芙蓉浦的歌女多着了!”
“你蹿来蹿去的,真是像极了猴。”云满路嘲谑,转而又说:“我倒觉得,听起来有几分像琬娘。”
“琬娘?”引玉无甚印象。
香满衣恍然大悟,说:“不错,琬娘那调子总是哀怨,来芙蓉浦的人多是为了寻欢,没谁愿意听她哭哭啼啼,所以她总是独自待在湖边。”
云满路轻哼,“你就这点记性。”
“哪个湖边?”莲升遂问。
香满衣和云满路嘴上不对付,却是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处,恰好就是咿呀唱曲声传来的方向。
两缕念急于见到芙蓉浦的其他“人”,越到引玉和莲升前面,火烧火燎往那边赶。
引玉扭头见阮桃走得慢,尤其她身边那僵,浑身麻布湿了水,手脚变得愈发笨重,干脆对薛问雪说:“劳烦你带好他们,我们先到前边一探究竟。”
“且放心。”薛问雪不得不应下,话音方落,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是从何开始,便不嫌琐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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