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跨入寺门,说:“敢问何来的不祥?”
僧人看她好像要刨根问底,握起扫帚又唰唰扫起石板泥灰,说:“你们要想知道,问山下人便知。”
他一顿,想起自己刚才挑水回来时忘了将门闩堵上,当是自己惹来的因果,索性说:“罢了,不过是些旧事,告诉你们也无妨。”
“请讲。”引玉好整以暇地等着,身侧却不见莲升,两人是分道而行。
卧看山虽不及望仙山高,可四处荒芜,人烟稀疏,连上山的路都被野草盖了,乍一看,这祥乐寺哪像是正经寺庙,像是妖怪为引人靠近故意变出来的。一年半载下来,别说香客了,连路过讨粥的流民都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僧人不由得多看这女子两眼,女子模样太好,白得像晦雪天的雪,也不知是不是精怪所化。
他心里打鼓,却不露怯意,好像将生死置于身外了,敛了目光说:“这里死过许多人,一些因饥荒而死,一些死于疫病,还有得了疯病的自相残杀。”
“疯病”和“自相残杀”这几字,在引玉的心口上狠狠剜下一刀,她手上也曾沾满鲜血,是小悟墟众佛陀。
“疯病?”引玉唇齿一动。
僧人耷拉着眼皮,神色很是平静,这种平静,却是了无生趣的静。他平淡道:“起先是疫病,忽然病倒了一片,后来众人营生出了岔子,个个都饿到饥不择食的,一群人不知怎的就互相撕咬,使得那疫病传得更广,这里也就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是晦雪天下白雪之后么。”引玉又问。
僧人紧握扫帚的手一顿,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良久才摇头说:“山中时日过得慢,有时候觉得好像旧事都落在了半年前,如今回想,应是在晦雪天转冷前。”
看来,在去晦雪天前,灵命没少糟践别处。
引玉稳住了神色,诧异说:“那大师为什么还留在这。”
僧人笑笑说:“什么大师,扫地僧罢了,后山埋着许多还不得安宁的魂,也有许多棺材,二十年过去也无人认领。如今寺中只我一人,我啊,得在这守着。”
听此人这么说,此地应该冤魂无数才是,偏偏山间寂寥,鬼气不算浓郁,所以只为此地添得几分阴冷。
引玉目光一动,看见十根紧扣在井口边的灰白手指,还有掩在寺庙外墙边的半个佝偻身躯,都是新鬼,老鬼一个不见。
“正是因为此地死魂无数,才劝缘主赶紧离开。”僧人把落叶扫作一堆。
引玉满腹弯绕肠子,心思一动,便说:“不瞒大师,我便是为了认领过世者而来,二十年过去,是我来迟。”
扫地僧一愣,把扫帚靠在树上,合起双掌说:“缘聚缘散,还望节哀珍重,只是后山坟茔众多,棺材也是堆在一起,若是认得棺材还好,认不得的,棺里的人已成白骨,怕是要枉费此行。”
“待我看看去,就知道认不认得了。”引玉望向远处斑驳的黄墙,问:“不知后山往哪儿走。”
扫地僧指了个方向。
引玉不急于找去,仗着寺庙里再无他人,慢腾腾巡了半圈。
那株桃树是用来挂祈福求吉木牌的,自然得栽种在前庭。
到前庭,便见空旷无人的前庭里栽着密匝匝的桃树,都被照料得极好,但无一株有灵。
莲升抬手拨弄桃树上褪色的木牌,牌上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有些个不会写字的,便画了个长命锁和玉如意,那里外两个圈的,应该是平安扣。
“问到了,此处死过不少人,都埋在后山。”引玉拨弄桃树叶子,说:“不过这地方竟只有新鬼,一个老鬼也没见着,稀奇。”
“你看。”莲升弯腰,拨开浅浅盖在面上的湿泥,不顾污浊地钳住了一样东西,拿起来时低头一吹,说:“此物你可还认得?”
污泥下,一只圆润的铃铛被莲升夹在两指间。
这玩意曾在白玉门上躺了许久,因损坏而失了光泽,是归月的。
“归月……”引玉把那铃铛拿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是她的,她和我一样,也常来凡间。”
“那铃铛,是一位姑娘埋下的。”扫地僧不知是何时来的,停在远处说。
引玉循声望去,握紧手里铃铛。她前面说要去后山,如今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光不臊,还急慌慌问:“那位姑娘可是穿着黑裙?”
“我记得她,是因她发银如雪,姿态轻盈似妖。”扫地僧走了过去,倏然一停,指着足下的一块地说:“疫灾后不久,晦雪天忽降白雪,未几,有人来此,向方丈求去了一株桃树。便是在桃树被掘走后的几日,那位姑娘前来找寻,失魂落魄地埋下了这枚铃铛。”
作者有话说:
=3=
第90章
那一定就是归月。
引玉喉头哽塞, 二十三前年她有意不让归月知道详细,就是不愿归月徒增烦恼,如今归月不明不白地化了妖,不料她竟是弄巧成拙, 害了归月。
她垂眼展开五指, 掌中泥痕斑驳, 问:“那姑娘埋下铃铛,还做了什么?”
扫地僧穿着泥黄长袍, 岿然不动站在远处,好像一口沉寂的大钟。他摇头说:“那时祥乐寺已许久不迎客, 不过此前寺中曾收治伤病无数, 我料想她冒失翻墙, 是急于寻亲,哪知她埋下铃铛便走, 走前倒是问了我, 那株桃树去了哪里。”
他合掌说:“桃树是方丈赠出去的,我仅是遥遥望见那人, 是以回答不上。”
“那株桃树有何异处?”引玉把铃铛上的泥迹捻散了。
扫地僧不假思索:“近妖。”
“只是近妖,还未化妖?”引玉追问。
扫地僧颔首,目光眺向天际,回忆起旧事,徐徐道:“那是祥乐寺里独独生有灵智的桃树,若是前来浇水, 它会暗暗弯下树枝,佯装有人自背后拍肩, 一阵捉弄。那株桃树是小孩儿心性, 不认生, 谁来都能与之玩闹,但与它最是同气相求,当属寺中一只黑白花色的猫儿。”
引玉揉搓铃铛的手顿住,抬眼看向扫地僧。
扫地僧摇头微笑,有几分纵容之意,说:“那时寺庙中常有猫,多是山下村民养的,它们聪慧,知道寺中有人投喂,便常常进来撒泼打滚。桃树有灵智,那乌云踏雪的猫也机灵,我每每见到它,它都在桃树下玩弄桃枝,甚是可爱。”
引玉隐约想起,归月是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桃花。
那乌云踏雪的猫伏在白玉门上,尾巴晃悠悠往下吊,她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门下穿过。归月飞快往下蹿,半个身还扒拉在门上,伸了一只爪出来捞她的头发。
引玉扭头看它额前有一点妃红,好像花钿一抹。她心觉稀奇,伸手欲碰,哪料归月避开了。
归月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睨她,说话语气像在炫耀:“碰我小桃花作甚,酒呢,拿来!”
“哪来的小桃花?”引玉凑近了看,果真是桃花一瓣。
归月飞扑到她身上,两爪齐用,四处翻找酒壶,含含糊糊说:“小桃花便是小桃花,你说我要是把它带到小悟墟,灵命尊会不会将它点化成仙?”
“你以为人人都是莲升?”引玉哧笑,“怎的,艳羡我有莲升,你也想给自己捣鼓点儿花草?”
有些猫儿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极强,归月玩儿玩儿便认真了,藏着掖着不愿将桃花的事往外说。
引玉回神,说:“你可有在那位姑娘身上看到妖气?”
扫地僧摇头说:“不曾。”
那时归月还没有化妖,引玉想。
扫地僧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银发人的确罕见,起先我也怀疑她是不是黑猫所化,因为在那日过后,猫儿便不再来。后来我转念想,飞禽走兽也会感染疫病,猫儿也许没能幸免于难,所以才没了消息。”
莲升心有惋惜,她看扫地僧身上泛着一圈影影绰绰的金光,是身怀功德且已近仙之态,若非白玉京被天道封锁,此人定已能上天担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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