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抬手,朝塔刹上一抹,说:“参禅塔刹勾连三千大小世界,也连通慧水赤山各处,动用此塔,方能来去自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有万语堵在喉咙,难以言说,片刻才道:“但照理说,参禅塔刹只受灵命尊驱使,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泉眼一个。”
灵命,又是灵命。
这几日里,灵命现过身不曾?不曾!
引玉定定注视这参禅塔刹,嘴角笑意渐消,慢声说:“我暂且怀疑不到无嫌身上,因为早在无嫌受礼前,归月就在晦雪天发现仙迹。小悟墟有佛陀无数,但你也说,动得了参禅塔刹的只有灵命尊,照你看,我还能怀疑谁。”
再无别人。
“灵命尊如果离开小悟墟,石像便不会再传出钟声。”莲升淡声。
人是死在晦雪天的,被伤的又是窥探到仙迹的归月,这叫引玉如何不在意。
她是烦,却不至于无缘无故中伤他人,轻呵一声,说:“小悟墟的钟声,倒是不曾断过。”
“灵命尊没有理由。”莲升指腹沾了塔刹的寒意,垂眼捻去。
引玉看向莲升,莲升如果的确听到灵命在石像里应声,那灵命一定还在像中,石像的耳便是灵命的耳,石像的眼正是灵命的眼。
所以她给莲升传了心声,说:“如果是得灵命应允,那别个动不动得了这参禅塔刹?”
“参禅塔刹承的,并非灵命尊旨意,而是天旨。”莲升也用心声作答,继续说:“除非天道视而不见,而别个的境界又堪比灵命尊,那才用得了这塔刹。”
“要天道视而不见,又要境界堪比灵命尊?”引玉一颗心起起伏伏,探究了个空,“看来是没有其他人选了。”
“是。”
引玉看向别处,眯眼打量,“倒也可能用的不是这座塔刹,只是把雪蹭在了这。”
“那小悟墟人人都有嫌疑。”莲升眼中凛意不散。
“那我岂不是也有嫌疑?”引玉状似从容地问。
是心声,那便不是落在耳畔,而是轻悠悠地撞进她心口。
莲升转身说:“有待追查。”
引玉哧笑。
莲升自然不是真怀疑引玉,哪会有人监守自盗,再者,作为仙辰匣匣首,引玉这么做毫无理由。
她穿过一众塔刹,竟是要出小悟墟,目不斜视道:“我会去一趟云锁木泽。”
“你去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引玉扭头朝远处石像望去。
石盘仍是双眼紧闭,手掐禅指,单腿盘起,随性却不张狂,大有万事皆在掌控之意。
“问归月,许还能问出一二。”引玉环臂,“那掌管云锁木泽的散仙,如今不知所踪,如果遭了毒手就此泯灭,再下凡找他,注定徒劳无获。”
“因果难断,就算将罪证抹去,也会留下些许痕迹。”莲升面不改色,她神色冷清,饶是眉心花钿再艳,也不沾一点俗色。
引玉就爱看莲升这模样,可惜如今不是心痒的时候。在路过石像时,她蓦地停下,噙着寡淡兴味说:“何不去问问灵命。”
引玉不是说着玩乐,当即走到石像前。她尚不及石像的坐台高,仰头视之,抱臂喊了灵命三声,喊得林中众鸟呼啦振翅,齐齐飞远。
莲升摇头,“灵命尊闭关,极少会作回应,修行到问心的关头,不该受杂念所扰,是以不动如山。”
她看向引玉,接着说:“再过三日,我给你答复。”
引玉不像往日那样纠缠不休,只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是叮嘱,也是撩拨,说:“那你可得把小悟墟盯牢了,我在你这吃了百八十堑,可是再受不得一点委屈。”
莲升怎还能若无其事,当即合眼,吐出两字:“自然。”
她心底其实不愿信害人者是灵命,她尚还未修出人身时便在小悟墟,受小悟墟瑞光普照,日日听的是灵命石像里的钟磬声,后还是由灵命点化,才顿悟入的仙辰匣。
莲升势必要为引玉讨个说法,可惜,她去云锁木泽果真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三天里,晦雪天无人再死于非命,也未再看见有其他神佛留下仙迹。小悟墟众佛照常行事,击磬诵经,好似无人知晓小悟墟和晦雪天有异。
为了不引人生疑,引玉还是会到小悟墟,照常斜卧在莲池边上喂鱼。
莲升留神识和躯壳在问心斋,魂却为找寻蛛丝马迹而四处游走。
问心斋里红裙跣足的莲仙只留个空壳子,倒是任由撩拨,却没个回应。
引玉心觉没趣,在问心斋前徘徊个几回就走了,走前将一朵莹白小巧的凡间花放在门外。
那是水晶花,夜色一降,花瓣便会莹莹发亮,似是流萤虫一只。
过牌坊,自然会见到归月,归月恢复了不少,已不会动不动就变回猫身了。
她还在纳闷当日之事,见引玉路过,喊道:“酒呢,买路钱都不给了?”
引玉仰头,无意多说,毕竟事情牵连甚广,而这猫没心没肺,想来傻猫有傻福,当日侥幸存活,也算是本事。
她只说:“你那日多半是喝酒喝懵了,自己跑到了云锁木泽。”
“那我铃铛是怎么坏的,仙力又是怎么丢的?”归月耿耿于怀。
“你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又从何得知。”引玉说。
归月变作猫身,伸爪往下捞,急忙问:“那我酒呢?”
“少喝些。”引玉本来想走,忽然想起一事,仰头说:“忘了问,那日你说,在晦雪天见到仙迹,还记得是哪么。”
猫仙讨酒不成,只好变成人身,垂着两条腿晃悠,撑起下颌回想。
“应该是在雪与春的边沿处。如今凡间恰入初冬,别的地方天寒地冻,倒是只有你那晦雪天还春意盎然,说是黑雪,但那玩意儿哪能算作雪。”
晦雪天大,屋舍幢幢处是晦雪天,沿途千里渺无人烟的群山亦是晦雪天。晦雪天和外界的边际倒是分明,界限外见不到黑雪一朵,好像天地割裂。
引玉细细回想,那溺死者要从云锁木泽飘到晦雪天,就算水流湍急,也得飘上个三日。
人死的同日,恰好归月发现仙迹,第三日归月出事,参禅塔刹上遗有雪迹。
可见那行恶者就在晦雪天和云锁木泽间往返着,那云锁木泽里,一定藏了东西,藏得真好,叫她和莲升好找!
引玉再入云锁木泽,里边林深雾暗,重要之物想来已经不在。
所有事好像戛然熄火,有头而无尾,近百年过去依旧如此。
灵命还是闭关不出,无人生疑,毕竟在这白玉京里,神佛们动辄闭关几百年,灵命尚不足百,更显得不值一提。
不过,灵命不在,作为其座下弟子的无嫌,自然要被仙辰匣委派到别处,成了小悟墟最深处,日日见不到影的点灯佛。
某日无嫌忽然现身,这一现身便是在灵命的石像前长站,整整一日寸步不离。
莲升怎能不起疑,当即赶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步近,无嫌终于转身,她敬的只有灵命,却不敬小悟墟里其他神佛,就连赐她忘醧的净水妙法莲,她也不合掌作礼。
“莲仙为何来此。”无嫌竟问。
心中有恨是藏不住的,她故作平静,心中波荡的憎恶仍是暴露无遗。
这样恨天恨地的仙的确少见,尤其这还是喝过忘醧的。
“我见灵命尊。”莲升淡声。
无嫌静静凝视她,眼里有风云翻涌,好似什么仇与怨都要在这刻全部倾泻而出。
正如引玉所怀疑的,此人本不应入得小悟墟,莲升深以为然。
她又说:“请你避让。”
无嫌不动。
显然,她并非特意憎谁恶谁,只是万事万物在她眼底全都一个样,全都可恨。
在莲升以为,无嫌当真癫狂到要在小悟墟里同她动手时,这人竟不声不响地转身走开了。她看着那个渐远的背影,只觉怪异。
也就半刻,石像里平稳的钟声骤变,响得好似有人在裂山凿地,一声未歇一声又响,响得那叫一个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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