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朝墙面吹出一口气,吹散了血色。
良久,无嫌脖颈一动,反复咽下喉头鲜血,无力地说:“二十三年前,灵命本来是想再造一只役傀的,没想到役钉没落在莲仙身上。后来牠在小悟墟造出那出幻象,不光是想借天道之力取……”
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引玉,少倾才说:“取大人性命,更是为了寻机遁逃。”
引玉极轻地哧了一声,“天不亡我。”
“不错,此法行不通,刑台上劫雷滚滚,却没能令大人的名字泯灭。”无嫌摇摇欲坠,“于是灵命动了别的主意,牠自仙辰匣而生,曾窥见仙辰匣一角,心里清楚大人的命格。”
引玉想起来了,当时她和莲升在晦雪天撞见的满壁墨字,那场面壮观而诡谲。
她笑意一淡,慢腾腾地说:“牠想将我的命格据为己有,还拿石珠镇我。”
“天罚过后,两位昏迷在千层塔下,牠使驭我从大人的真身画卷上刮下墨汁,再将真身藏入转经筒中,继而,还取大人的魂置入十二面骰。”无嫌往脸上一捋,把模糊了视线的鲜血抹开。
她定定看引玉,“我争得片刻清醒,暗暗将十二面骰留下,又把转经筒留在晦雪天。后来几经周折,灵命还是找不到大人的魂,却找到天地画卷的卷首,牠建厉坛,在望仙山内写下墨字,也正是在那时,我终于得知……你竟是天地画卷本身,我又赌对一次。”
引玉纠正她,“不是天地画卷本身,不过是从画里诞出来的灵。”
无嫌微愣,“是我误会了。”
“再说。”莲升淡声。
“在你们到小荒渚后,灵命也穿到了塔刹之中。”无嫌连指甲缝都开始渗血,躯壳将崩,“但牠此行,并非是知道你们身在小荒渚,而是为了地下的业果。”
“我正想问,在慧水赤山时,牠千方百计想取我和莲升性命,为什么同在小荒渚,牠反倒不动手了。”引玉好整以暇地问。
“那时灵命已经衰颓过半,在藏到千丈地下后,便一直不敢冒头,就连使驭我也小心翼翼,就怕被天道发现。”无嫌闷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牠不敢现身,唯能借我的眼查探慧水赤山,又为稳固神元,只能长久闭关,一闭关便不知时日,怎么会清楚地上种种。”
引玉心觉好笑,说:“牠以为闭关修行,就能把失去的灵力填补回来?难怪,牠后来非得‘缝’一具肉/身,想必当初牠自弃躯壳时,连自己的修行之道都没弄明白。”
无嫌应声,“是,牠后来才顿悟。”
“不过牠当这地鼠也不稀奇。”引玉轻呵,“只有藏在底下,牠才能彻底掩去气息,省得雷劫劈个不停。”
单是灵命在坟山上现身的那一下,引来的劫雷就足够惊天撼地了。
无嫌匆忙抬手,在鲜血快要涌出喉头时,把嘴死死捂住了。
她用力吞咽,说:“承一道劫雷,就要毁去寻常人的十年修为,牠的灵力所剩不多,经受不了几道,所以更加小心谨慎。”
“牠留在五门的念是怎么一回事。”莲升问。
无嫌回答:“那一缕念,是百年前牠为了找我留下的。”
引玉猜到如此,那残念就连上了吕倍诚身的邬冷松也抵挡得住,想来已经到了快消散的地步。
这样的念,和香满衣、云满路靠魂灵分出来的不同,它为找寻无嫌而生,正如遵照一道简明扼要的指令,直到消失也只会做“找”这一举动,其他事一律与它无干。
无嫌无声地笑了,岔开的手指间,能看见血淋淋的嘴角略微上扬。
她眼中带着讥嘲,说:“邬家当年阴差阳错地把我抱错回去,那一错,让我的劫也成了五门的劫。”
引玉靠到墙上,拿起烟杆一旋,烟窝直直指向窗外,说:“邬家注定有这一劫,当年是邬冷松为造耳报神,在观喜镇掳掠婴孩,害人不浅。”
此事无嫌还真不知道,她短暂一愣,嘴角笑意更深,明明自己当年也做了不少坑害五门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种大仇已报的痛快感。
她此前笑得无声,此时放声笑了,才笑上一下,便咳得鲜血到处飞溅,哑声说:“原来是咎由自取。”
引玉慢腾腾又将烟杆打了个转,说:“你知道灵命现在在哪么。”
“我不知道。”无嫌摇头,“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的魂七零八碎,就算静立不动,也熬不过十日。”莲升眼里不见怜悯。
无嫌早在削魂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她眼里怨愤不解,好像维系在一个度,既不会加深,也不会削减了。
她不惊不怵地说:“我知道,能让牠一并陷入万劫不复,也算是了却心愿。”
“但现在还没擒着牠。”引玉出声打破她的美好愿景。
无嫌松开手,往颊边随意一抹,说:“我信你们,原来在白玉京上时,我唯信灵命,如今唯信你们二人。”
莲升定定看着无嫌,抬手时指尖悬着一点金光。
她蓦地将金光打入无嫌心口,不咸不淡地说:“你终日信这信那,何不多指望自己,在这棋盘上,你可是不可或缺的举棋人。”
无嫌怔住,寒凉的心口徐徐冒出暖意,叫她胸腔泛酸。她喉头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从始至终无从舒泄,直到现在,那股气才跟随心跳焦急上涌,找寻起突破口。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就连埋下饵料无数,也在祈盼着他人能替她一解心头愤恨。
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是她值得拥有的,她一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她恨天恨地,做尽坏事,也鲜少接纳旁人的好意,归根结底是无能,她觉得自己无能。
莲升转身,并不打算为无嫌收尸,她的话止于此。如今地下业果也算“镇”住了,找灵命才是首要之急。
引玉多看了无嫌一眼,心道果然可怜之人亦可恨,只是可惜了,由始至终真心相待的康香露。
无嫌没有出声,她心中迷惘渐深,她不信别人,难道还能信自己?自己有什么好信的。
引玉和莲升正要离开程祖惠家,躲在角落的黑狗忽然又吠个不停,好像受了惊,叫得比先前都凶多了。
是阴气,有阴气忽然出现。
引玉蓦地转身,但见一卷文书凭空出现,带着寒冽阴气悬浮不定。
判官来书?
莲升伸手去接,展开才知,这文书不是判官写的,署名竟是吕冬青。
“吕冬青难不成还有夺位的心思?”引玉首先看到署名,抬着眉梢打趣。
一听“夺位”,无嫌便扭头去看,杀判官夺位一事,她是做过的。
“不是。”莲升淡声,“两际海出事了,他斗胆用了判官的文书给我们传讯。”
远在两际海。
往常井然有序的冥塔竟乱成了一锅粥,里面挤满亡魂,阴兵也不作驱赶,就任由他们待在那。
水里的鬼魂全都不见了,冥塔里挤挤攘攘,外面却是寂寂寥寥,忘醧倾覆,像被翻搅了一通。
邬冷松在外面游荡了许久,竟连一个鬼影也见不到。他中途跌到了水里,身上又冷又烫,被折磨到快要发疯。
几度挣扎,他终于上岸,到岸便奔着冥塔而去。进门前,他还以为自己要能转世投胎了,可没想到刚迈进去,就被挤到差点散魂。
他挣扎不休,因为鬼气重,一来就是风风火火,阴兵看他不顺眼,拎起兵器一顿棒打,打得他叫苦不迭。
而四门人就在塔顶,全然不知自己的老祖宗被埋没在了一众鬼影中。他们无措地盯着空落落的判官位,全都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这塔顶还是他们想破了头才上来的,因为判官不应声,他们只能硬生生破开禁制,闯入其中。
上来发现,判官竟然不在。
判官不在,他们就翻不了命簿,哪里知道小荒渚哪些人寿数有变。
吕冬青后牙槽一松,颤声说:“明明判官不久前才给我等传了文书,怎么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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