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使役她之人!
引玉想到小荒渚那偷吃五门香火的,总觉得像饿虎扑食,得是多缺供奉,才那么急迫。她抬手闻自己的手腕,哧了一声,“我真担心,有朝一日我身上也沾上那臭味。”
莲升拉住引玉手腕,拇指用力碾过里侧,好像想令这手腕子沾满自己的气息。她眼皮低敛,神色难辨地说:“万万不会。”
“你知道我的役钉是怎么来的么?”引玉忽然问。
莲升松了手,说:“因我,但……我也不清楚详细。”她手上倏然烧起一把火,把那沓纸钱烧得一干二净。
雪天里风大,余下那点细微火光瞬间熄灭。
莲升一捻五指,掌中灰烬飞洒而出,好似遍天鸦羽。
引玉遥遥望着,似乎能看见,二十多年前晦雪天还是遍城黑雪的样子。
两位仙姑都已离开,男子又怎敢在姑娘屋中久留,仓促安慰了几句便推门出来,冲着引玉和莲升拱手说:“两位仙姑如果要去厉坛,我可以带路!”
引玉回头看他,说:“我们去过,知道在哪里。”
男子讪讪,欲言又止着,抿起的唇直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过。
“你想说什么。”莲升把手中灰烬都拂去了。
男子猛吸了一下鼻子,眼睫上顿时结了霜,说:“我、我想知道,阿沁的魂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引玉看得出此人用情至深,虽好像是一厢情愿,但一时也不想叫他更难过。
男子急忙道:“恳请两位仙姑告诉我实情,我、我不怕的,就算阿沁不回来,我也……”
“我也”什么,他话音顿住,半晌抽泣出声,一张脸变得苍白至极。
怎么会不难过,怎能轻易放下,那可是,阿沁啊!
莲升做了那伤人心的刽子手,平静道:“在她死的那日,我便见不到她的魂了。”
男子僵住,好像被冻得不能动弹,连噙满泪的眼也没有眨上一眨。
漫天风雪将他发丝染白,他知道阿沁对他无意,他那些未曾道出口的喜欢,终归只能冷却在大雪下,成为不愿追思的苦痛过往。
再这么下去,男子非得冻死在此处不可。
“醒神。”莲升一弹指,细微金光刺入他眉心。
男子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怆然迷惘地流出泪,说:“多谢仙姑告知。”
引玉这会儿也手脚冷得发僵,搓热了掌心往颊上一捂,说:“先回客栈,这时候去厉坛怕是要白走一趟,城门未锁,厉坛之祭不会忽然开始。”
莲升颔首。
正要走,身后一扇门哐当打开,沈兰翘竟跑了出来,说:“仙姑留步!”
引玉转身,以为沈兰翘是有心事未了,想恳请她们二人帮忙。
沈兰翘哆嗦着走出来,压着声说:“这晦雪天里祭拜神佛的人少,两位要是怀疑我说的话,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让二位看看纸钱和供品是如何被吃的。”
她心意已决,眼里虽噙着泪光,可神色坚定,又说:“我冒昧猜测,两位认识康家背后之人,也正是那人吃了纸钱。我想,还得是我这样与其无瓜无葛的,才能引得他现身!”
生怕引玉和莲升不同意,沈兰翘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接着说:“此番必定能成,这样的事我已经经历过数回,我敢确定,祭礼必会提前,你们说的那个……无嫌,一定已到晦雪天!”
说完,她捂住嘴,才反应过来不能随意提起那个名,若是道行高深者,一定会有所觉察。
男子大骇,原先觉得沈兰翘柔柔弱弱,如今才知是他小觑。他也因为越发颓丧,想来沈兰翘对阿沁的情谊,比他只多不少。
见仙姑犹豫,沈兰翘心急如焚,说:“不知康家何时锁城门,到那时出行不便,我的机会不多了!”
“我赠你纸莲花。”莲升看着她说,“是盼你安然无恙,也好让阿沁无牵无挂。”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沈兰翘没憋住泪,捂住眼哭道。
“我看,你是真想陪阿沁。”引玉轻呵出一道白气,她以前也胆大,但那是因为能力在那,可这沈兰翘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便打定主意冒险。
她想,或许泥地里挣扎的人便是这样,知道越挣会越陷越深,却还是想放手一搏。
“仙姑!”沈兰翘喊道,豁出去一般,说:“仙姑尽管发话,康家宅子被大火烧去,我料想他们命数将至,我非要将他们拉下苦海不可!”
“你将屋里的竹篮提出来。”莲升抬手往屋里指。
引玉正有此意,说:“既然如此,你去拿就是。”
沈兰翘连缘由都不问,立刻转身往屋里走,连棉衫也忘了披,提着篮便往外奔,说:“拿到了。”
引玉记得头一次碰见阿沁的地方,说:“你便到阿沁常去的那座道观上炷香吧。”
“那我这便去。”沈兰翘眼里不见惧意。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路上也不知得碰上多少人,男子一惊,说:“我和你一道。”
“你就在这,省得还得多护一人。”引玉把男子叫住,看向莲升,悠着声说:“我不费劲,怕你费劲。”
“如此贴心。”莲升露出轻微笑意。
“还不以身相许?”引玉偎至莲升身边低声打趣,不让旁人听到。
莲升睨她,说:“不是懒得搭理?”
“‘许’不‘许’是你的事,搭不搭理,是我的事。”引玉慢吞吞退开一步。
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见沈兰翘匆匆走远,支支吾吾说:“可是我、我也想为仙姑……”
“如今用不上你。”引玉直白地说。
男子有心帮忙,却不想坏事,听仙姑拒绝,只好拱手说:“那,此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仙姑们开口就是。”
看男子走远,引玉转向莲升,抬手作势要摸她的脸。
莲升眼都闭上了,才知那冰冷的指腹并非要落在她眼睑上,而是碰向了她眉心花钿。
鲜红的,像一簇火,有着同此人格格不入的灼灼生机。
引玉笑了,说:“纸做的莲花确实不稀罕,真莲花在这呢。”
迎着孤风冷雪远走的沈兰翘哆嗦得不成样子,生怕篮中纸钱和香烛被风卷走,把篮口捂得死死的。
那道观在城郊,路上来往的流民极多,只因康家会在附近施粥。
一路过去,沈兰翘没少听见流民们的哀叹哭喊,只因这日康家施粥的棚子下空无一人。
“今日没粥了么,我儿连着数日排不上,再吃不上那一口粥,我儿就要饿死了!”
“康家不是走水了么,会不会连粮仓都烧了?”
“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以后是不是都没粥了?”
有人饿得已走不动路,却还能大声咒骂:“康家的米大多还是从别家掳去的,凭什么不施粥,又当坏人又想行善积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家搬去哪儿了,前段时日我才给了他们银屑,说是能换上五张大饼,如今我饼呢!”
“我知道,他们搬到望仙山山脚下了!”
“你知道,可你敢去么,你敢去跟康家讨要东西?”
沈兰翘从那行人身侧匆忙路过,脖子近要折断,头低至胸前,头发被风刮到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流民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康家大卸八块,可没人真敢去望仙山,只敢在口头上泄愤。
过了桥,沈兰翘步履艰难地挪到道观前,掰开了封门的木板,通红着双手闯了进去。
如今进道观的只她一人,她自然也怕,但心知有仙姑跟在后边,再怕也没走回头路。
她像以前那样顶住门,望着殿中断指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才步入檐下,跪到灰旧的蒲团上,窸窸窣窣地拿出香烛和纸钱。
沈兰翘回想起去年和阿沁过来,那一路也是怨声载道,只她俩逆向而行,小心翼翼潜入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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