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忽然想起来,她从没见过吴先生的妻房。眼前这位不会是看上吴先生了吧?
但男人再一次温和却笃定的确认却让她没法说出“不”字,只能呆呆地目送他仿佛放下心来般再一次道过谢,大步离开,半晌才被滚开了的水“咕嘟咕嘟”的声音叫回魂来。
到得晚间席上,酒过三巡该上饺子的时辰,三娘悄悄和传膳的姐姐换了位置,以确保吴先生以及他身边的几位宾客都由她侍奉。这种暗度陈仓的事情她毕竟是头一回做,心里没底,举止也就谨小慎微,直到走进正厅、在吴先生的案桌前不远处停下来,才敢小心翼翼抬眸看一眼。
随即三娘震惊地发现,端坐主位之上的正是方才那位年轻“厨子”,与何大人谈笑风生的同时漫不经心地递了个眼神给她,似乎是在暗道,“依计行事。”
谢竟体寒,肠胃也不太好,尽管来雍州三年但仍然受不太了羊肉的腥膻,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比如今日,他一般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所以那个看起来生涩紧张的小侍女走到他身旁时,他本想小声拒绝她的。
然后就看到她怯生生、颤巍巍地端上一盘五枚梅花蒸饺,小巧精致,蕊心是枸杞点下的一粒红,与昔年陆令从每逢新岁便会亲下庖厨做给他吃的如出一辙。
谢竟定在原处,忽然想起,这个时节若在金陵,昭王府庭中那一片雪白的品字梅该是早已盛放。
他怔怔地抬起头,见陆令从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与何诰的交谈,一手托着腮,依约是带了几分薄醉,正隔着重重灯影望着他。
第6章 二.一
在谢竟的记忆中,有相当一段时间,陆令从的目光是不会落在他身上的——倒也不是说就会落在旁的什么人身上,但总而言之,当日的他并没有那个本事时时牵住昭王殿下的视线。
陆令从头一回见到谢竟,还是在京城天字第一号的秦淮春酒楼里——小谢公子因为一道牡丹燕菜里少了味料,一言不发直接抬手就掀翻了桌子。
酒楼老板带着一众小厮木立在旁,埋首缄口,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牡丹燕菜本是豫菜,大名鼎鼎的“洛阳水席”中的头一道,秦淮春的掌勺还是为了伺候贵客专门紧赶紧学来的,仓促之间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
只是人儿贵客并不领这个情。满桌精致小菜、白瓷碗碟随着新开坛的梅山雪酿一齐被毫不留情地摔得粉碎,遍地狼藉,壶内的香气瞬时就散逸出来,一溜烟儿往人鼻腔深处钻。
正堪堪踏上二楼的陆令从只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背影,朱红外袍轻薄,乌发如瀑而下,不曾加冠。腰身瞧着盈盈堪握,还是完完全全的少年人体态,也不晓得何来那么大力气。
他随口问身边引路的伙计:“哪家的?”
伙计显然是对这样的场景束手无策,有苦说不出,只得低声道:“殿下还不识得?那位可是......”
他愁得五官都挤在一处,敛了声,做了个“谢”的口型。
陆令从就算是再不耐烦“酸书生的穷讲究”,也该对这个姓氏有所耳闻。
春闱刚过,据传当日杏榜之下,有多少踌躇满志的举子看着那赫然写在会元后的“谢竟”傻了眼。莫说金陵,就是寻遍了姑苏钱塘这些诗礼胜地,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后来有人从姓氏入手,提起时任御史大夫的谢翊,这才扒出来他原是谢御史次子,自幼养在故乡陈留,今春才进京赶考的。
再一仔细打探,这位一举将解元、会元都收入囊中的小谢公子,竟才满一十六岁。
惊诧有,称赞有,不忿亦有。后来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将他近作《西江吟》传了出去,一干非议者才纷纷噤了声。
金陵襟江带湖,一向是水陆枢纽、怀古胜地。可景色看在眼里虽同,感在心中却异,在京城活了几十年的文人墨客们也不知这么一个异乡少年究竟是生了怎样的感慨,落笔恣肆恢弘,竟似有千年绵绵不绝的余恨长愁深埋骨血。惊艳之余,无不叹服。
而“江表第一才子”的美名,也就是那时流传开的。
一时间这两字在京城士林里如雷贯耳,众多豪门望族目光灼灼,趁此机会想要结交,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东床快婿。
谁想谢之无人不大架子不小,没半点好脸色不说,还雨露均沾地赏闭门羹吃,造访的达官贵人无一例外是臊了一鼻子灰回去。
回去后风言风语又起来了。贬不了文采只好贬为人,有的说他性子古怪倨傲,目中无人;也有的叹谢家世代簪缨,谢御史与长子皆乃最最谦逊知礼之人,怎么就教养出这样一个张狂跋扈、不识好歹的来。
可任流言穿身而过,这小谢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连父兄亦难管束。而畏于谢家权势和他才名,放眼京城更是无人敢招惹。
秦淮春的老板今日不慎触了这小祖宗的霉头,本是揣了颗凉透的心,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补救,结果一转眼便瞧见那位金陵著名摇钱树——昭王殿下,正好整以暇地倚在楼梯口,津津有味地看着戏。
老板见了救星大喜,心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仙就该和神仙打架,烂摊子还是请这位小殿下去收拾吧。
想着他就哭丧着脸扑过去,连连行礼道:
“殿——”
“殿下”二字尚未出口,只见陆令从剑眉微挑,一记眼刀就刮到了他脸上。老板何等精明通透,立时便晓得了他的意思,忙改口道:
“客官恕罪,小的绝非有意怠慢,只是您也瞧见了,委实是脱不开身啊……”
陆令从毕竟是熟客,平日秦淮春总有现成的雅间美酒以备他随时造访。此时老板求援的眼神太过灼热,他实在不好视而不见,便七分笑意下埋了三分嘲意,声响不大不小,闲话般地向老板道:
“无妨,这位千金架势也忒吓人了些。”
老板一愣,无奈地闭了闭眼,心下念了几句佛,暗道这可是您自找的。
“这位千金”闻言缓缓地回转身来,白玉样的人裹在一水儿的红里,皮削骨剔美得确乎刻薄了些——但也实在与千金挂不上钩。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昭王这才拖长调子浮夸地“哦——”了一声:
“原不是千金,脾气怎比千金还大?”
老板听到这里实在是没辙了,心说白做了几十年生意人,他就是脑子锈了才指望这半大少年来解围,等下两句话不对付再真当场打起来,那才是自讨苦吃。
万幸的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小谢公子更是连口也不屑于动,腕子轻抖随手向上一抛,钱袋便跃过他的肩头,划出一条弧线稳稳地落进了身后伙计的手中。掂那分量,必定是只多不少。
桌儿是掀了,却也没短饭钱,老板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见谢竟抬步要走,忙闪到一旁。
这一来楼梯口就只剩陆令从一个人,他身量高腿也长,大马金刀往那里一站挡了一半的去路。
小谢公子却连一个吝惜温度的目光都懒得施舍,想是初来乍到不识昭王。虽屈尊迂贵开了金口,但说出来的话委实不中听:
“让开。”
打小儿生母吴氏便诫陆令从凡事谨言慎行,今日承秦淮春老板这个情已是破戒,他怕事后挨骂,也就没再多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着这尊瘟神径直下楼去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陆令从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笔——京中哪个见了他不得赔着笑脸客套几句,那起王孙公子更是唯他是从,昭王殿下一呼百应,何时受过这样的冒犯。
不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老天爷竟眷顾了素来运气不怎么好的他一次,没多久便让他扳回了这一城。
殿试与会试之间只隔月余,众多曾吃闭门羹的显贵们都眼巴巴儿地盯着那张金榜,盼着前三甲随便是谁都好,反正不要是谢竟。
虽然进士名义上是“天子门生”,但今上好武,于文赋诗书无甚造诣,故仍有臣子在旁辅弼,一同阅卷。
而当朝大儒张延张太傅,明明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却一眼从几十份誊写过的试纸中扫到了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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