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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67)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陆令从茫然地皱起眉,缓慢道:“……谁的遗骨?”

  副将再不敢出声。

  陆令章挥手让他退下,注视着兄长的背影,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令从忽然拂袖转身,挟一阵风飞快地踏出神龙殿。陆令章恍惚半晌,后知后觉奔出去,在永巷里赶上他,发现他的目的地正是含章殿的方向。

  永巷漫长而孤狭,他们兄弟姊妹三人就在其间长大。贞祐八年冬至前夕,便是这条路上,陆令章被他姐姐带着,悄悄闯过岗哨和夜巡宫人,怀里还揣着市上偷买的连环画,回到幽深漆黑的临海殿。

  他把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从衣领里露出来,怯懦地问:“……若是母后发现了怎么办?”

  陆令真看他一眼,眸光似流星划过耳畔:“你是我弟弟,我会护着你的。”

  含章殿的位置不能算僻远,可少了活人气儿,便是在日光之下也显出几分芜凉来。陆令章的旨意被心照不宣地执行,噩耗显然还未流入这座宫阙深处,无所事事的内监们揉着惺忪的眼,讶然发现昭王殿下正大步向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年轻的天子。

  陆令从在殿外停住,握拳砸出杂乱无章的响动,几乎是不耐烦地吼着:“陆令真!给我开门!”

  内监们瞠目噤声,谁也不知昭王究竟为何忽然跑到空置半年的含章殿来找长公主,说好听些叫言行无状,说难听些叫悖乱发狂。

  可皇帝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不远处,平静而惨然地行着注目礼。

  “陆令真,你给我打开!你把哥哥挡在外面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在里面!”

  当然不会有人开门。没有人会像还绾着双髻的陆令真那样把倒插门后的木头剑收起来,满不情愿地出去迎接她的哥哥,扁嘴:“我就晓得你不是真正生气!”

  陆令从得不到回应,放低声音,喃喃唤了一句“真真”,然后他猛然抬首,死死盯住了那沉重的锁,长刀倏地出鞘。

  陆令章一凛,不由自主喝道:“皇兄!”

  然而为时太晚,寒芒一射,陆令从已然扬刀将锁斩落,铜链铮铮然应声坠地。

  殿门大开,阳光洒下,尘灰四处乍起,白梅枯枝欹斜,中庭空无一人。

  陆令从如遭当头一棒,浑身剧震,急促地喘息着。半晌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几步,僵立原处,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岂谓西风摧不尽,含章犹待主人归。

  良久,陆令从轻声开口:“别把她葬入皇陵。”

  “不要追尊,不要敕封,不要谥号,不管是将军的还是公主的,什么都别往她身上垒,让她干干净净、只带着她的名字走。”

  “放她和天家、和你我无干无系罢,别叫列祖列宗认出她,生时逃不开做帝王女儿,到泉下仍要背枷负锁,不得安眠。”

  陆令章犹疑道:“可皇姐是自请……”

  陆令从只说:“这是她想要的。”

  就在陆令真头回赢过他的那天,晚膳后一家坐在廊下乘凉,谢竟一边为吴氏新得的月琴调弦,一边给陆书宁胡编乱造的童谣配乐,陆令从抱臂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然后他就听到一窗之隔,正在帮陆令真洗发的吴氏旁敲侧击道:“真真如今胜过哥哥,厉害得不得了,只是娘有一件事不懂:你自小立志从戎,是想要报国,想要建功,还是想要救世呢?”

  陆令真道:“不想要。没想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氏静了片刻,不答再问:“那若是如古今王侯将相一般,祔于宗庙、流芳史册,真真会高兴吗?”

  陆令真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道:“谁会不辞冗余为一个公主单独立传?谁会开天辟地把王姬皇女的神主‘请’进宗庙?退一万步,载史册、入宗庙,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后哀荣?我难道还要感恩戴德谢人抬举,欢欢喜喜变作一行字,一块木头,把死后的千年万年也交代在这宫内?”

  陆令从闻得一阵水流声与吴氏的“哎呀”,想来是陆令真忽然一把直起身来,发梢的水甩到了母亲衣上。

  她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也不见得,千年万年,到那时太初宫在不在还说不定呢,没准也早化了一捧灰,成了一抔土!”

  谢竟亦听见了这句,朝这边看过来,和陆令从对上眼神,彼此失笑。

  吴氏只得息事宁人地应和:“行了,行了,娘受教了,快洗罢。”

  陆令章听完陆令从简略的转述,再未多问。兄弟二人兀立些时,陆令从转过身,就那样寻常地、无声地、茕独地离开了。

  一个兄长颓然倒下去,一个儿子、夫君和父亲缄默地站起来。

  陆令章依然跟在后面,随他一路踏入鸣鸾殿,摇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远远地立在庭内,看到橘红色日影落在寝殿的素窗纱上,母亲为女儿浣发的屋檐,不知如今有谁闲坐。

  他听见吴太妃平和轻柔的语调,像吟一阙顿挫的宫词:“真真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听见陆令从天生便能定人心弦的声音:“……快了,就快了。”

  陆令章拢了拢衣襟,垂下头,慢慢走出鸣鸾殿。

 

第100章 二四.一

  神龙殿的偏殿十分安静,浓郁药气弥散开,谢竟坐在炉火边暖着身子。冬意越发深了,整日都阴沉沉的,只从下马车到宫门的这几步路,他的手都被吹得生疼。

  皇帝的病眼见的是不大好了,其实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虽然称病有一年多,但实际反反复复,且又不是什么凶险绝症,朝野上下都还难免抱着一丝侥幸。

  谢竟是依例入宫侍疾,但皇帝不太愿意见他,也没有精神见他,无非来应个卯、不给昭王府留下话柄罢了。

  唯有今日不同,皇帝专门宣召,让他将陆书青也带进宫。

  陆书青这几年做了哥哥,自觉是个小大人,不像幼时那样常常黏糊撒娇了。但这也不由得他,三不五时还是会被谢竟抱过来亲昵一番,他倒也乖觉,呆在母亲怀里就安心做个猫崽子,墩在那里懒懒地不动弹。

  烤了一会儿火,钟兆从内殿迎出来:“王妃与世子久等,陛下午睡才醒,可以进去请安了。”

  二人起身,刚要挪步,却见钟兆神色有些微妙:“……陛下只传了世子单独入内。”

  陆书青回眸看过来,谢竟只得推了推他的肩:“娘就在这里等着。”

  他目送儿子消失在殿门后,百无聊赖地走了片刻神。案上的葱绿釉瓷盘中堆满了山药糖,大约是皇帝命人给陆书青准备的。炸得金黄的酥皮滚了糖浆撒了桃仁碎,瓤里却软糯绵滑,且只有节制的一点甜。宫里是没有人爱吃甜的。口中闲着也是闲着,那油香气又馋人,谢竟便拿了一枚含在嘴里嚼着。

  吃完后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篆刻刀,一枚袖珍的白玉,开始专心致志雕起来。

  年关时,乌衣巷收下了那批来自雍州太守何诰的蓝田玉料,谢兖送了些到昭王府,锁在库房闲置数月。谢竟反正无事,就挑拣了几块质地上乘的,边学边练着手,想着雕成一对白璧,明年送给陆令从做生辰贺礼。

  陆书青走进后殿,幔帐低低垂着,檀香缭绕,在薄暮时分的暝色中像从古画上裁下的一角。

  皇帝合衣靠卧,面前案上一张棋盘,抬头见了他,道:“青儿来了。”

  陆书青觑他精神头尚佳,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汤药还冒着热气搁在一旁,便道:“孙儿先服侍祖父喝药吧。”

  皇帝却摆了摆手:“陪祖父走完这一盘,执黑还是执白,你自己选。”

  陆书青不敢违逆,只得坐到皇帝对面。他没有靠观察盘中局势风向来选,而是下意识执了白子,缘因在家总是他爹让着他,毫无顾虑,规则又随意,悔棋、换子换人、下到一半现场授艺,都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青儿,”皇帝不紧不慢道,“你父王的棋技,是他少时朕教给他的。”

  陆书青嘴上应着“自然,父亲常对我提起”,心里想着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晓得陆令从比较敬重那位姓何的、早年被贬谪的师长,一直想当然以为,定是何大人教会他对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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