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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82)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张延任凭谢竟逼问着他,良久,却只是寒声道:“杀了他,都是为了救你。”

  谢竟一恍惚,仓皇地退开两步。当年在丁家故宅中,丁钰对他提及幕后无名之辈要杀陆令从和陆书青的原因,转述的就是这一句话——“那个人说,做的这些事,是为了救你。杀了他,都是为了救你。”

  而现在,那个人亲口把这句话说给他了。

  正僵持间,忽见一名京畿军探子飞驰而来,急告道:“禀陛下,淮阳守军程炆已经带兵赶到,现就屯军对岸!”

  将官们立时转脸看去,遥遥望见江滩边现出密密麻麻的士卒兵马,飘荡的军旗上正写着“程”字。

  而队伍最前端,为首的程炆马前,似乎还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哪怕在场众臣还一头雾水,可陆令从和谢竟却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个身影——那是他们的儿子,本该早已被送出金陵的陆书青!

  张延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世子伪造军机、通敌叛国,臣已命淮阳郡守程炆将其扣押,听候处置。”

  话音未落,陆令从森然开口:“程炆是你的人!”

  “何止程炆,”张延哂道,“建宁十二年军械案中所有的东宫旧臣,都是我的人!”

  “你并不想谋求皇位,”陆令章敏锐地审视着张延,“但你屡屡将矛头对准天家人,行刺皇兄,绑架世子,杀父皇、害皇姐——太傅,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什么,我们要什么,”张延喝道,“在场诸位,但凡是目睹过那场惨案的老臣,想必心中无一不清楚!”

  他嘲弄地看着陆令章:“陛下还是太年轻,若今日有命回宫,尽可审一审王相,问一问太后,当年被兰陵萧氏挟持的一百多口东宫旧臣之亲眷,最后是什么下场!你的父亲,母亲,舅族,祖母,并你陆氏江山倚仗的所有这些门阀士族,究竟都造过什么惨绝人寰的杀孽!”

  程炆显然没有张延这般的魄力,劫持世子似乎也并非自愿,但还是底气不足地高声道:“张太傅传信于臣,说世子涉嫌谋害长公主的重罪又潜逃出京,命臣羁押世子来此。与世子同行的郡主并几名随从,臣可是一毫未伤,自放他们去了……”

  陆令从马上道:“程炆,你放了世子,我保你官位不变,手下兵马不损!”

  然而程炆只摇摇头:“殿下恕罪,臣不想加官晋爵,也无需拥兵自重,只想给臣那做了天家权斗冤死鬼的亡妻报仇。”

  他的刀刃寒光一凛,悬在陆书青头顶:“天家屠我辈至亲,我辈也只好血债血偿,杀天家血脉。”

  “若是殿下您,”他异常平静地望向陆姓兄弟二人,“或是陛下,谁愿意来替下世子,臣倒可以暂且将他放回去。”

  陆令从当即就要往江边走,却被陆令章拦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止步,却用眼神往身后兵马的方向示意。

  他瞬时会意,陆令章是要让他伺机带兵攻上,以解除淮阳守兵的武力威胁,而这件事显然由陆令从来做更有把握、胜算更大。

  陆令从咬了咬牙,只得作罢。

  陆令章牵来自己的马,孤身单骑向对面渡去。江滩水浅,至多也就没到马膝,等他快到岸边时,程炆也并未迟疑,松手放陆书青向前走去。

  然而不知何时,张延夺过銮驾上只象征天子权柄而并不用于实战的弓,对准了毫无防备的陆书青,箭就在眨眼间离弦。

  那一刹那,陆令章顿觉身后风声呼啸,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猛地拨转马头,横拦在陆书青身前。

  羽箭正射入他的胸膛。

  陆书青震惊瞠目,眼睁睁看着陆令章在他面前坠下马去,而天子未着戎装,单薄中衣顷刻就被染成血红。

  他骇然喊道:“叔父!”

  张延还想搭第二箭,然而不会有人再给他这个时间,陆令从早一把将谢竟扯过来,几乎是单臂搂着他翻身上马,谢竟不必他多言,立刻掌住缰绳,风一般疾驰至张延身旁。

  十五年前,金陵城外的官道上,他们也是这样共乘一骑,从丁家姐弟和刺客的追杀中逃出去。

  陆令从手起剑落,弓弦被削去一半,紧接着京畿军数杆刀枪压上张延的肩背,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须臾间,虎师士卒已涌过江对岸,和淮阳守军短兵相接,李岐郑骁二人与程炆战在一处,将其缠住,无暇再去威胁江边的陆书青。

  陆书青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他确实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连死亡,他也只是从传闻中共情悲伤。

  他跪坐原地,想要拔出箭镞,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措地喃喃道:“叔父……”

  陆令章半阖着眼睛:“不必徒劳费力,我本也是将死之人,治得了伤,解不了毒。”

  陆书青拼命摇头:“我姨娘,还有秦太医,他们都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陆令章只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若当真还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该如何坐实呢?”

  “青儿,”他唤着陆书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偿了皇嫂当年相护之恩。”

  陆书青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朦胧间看到陆令章抬了抬手,他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对方唇畔,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将那个跪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躯体渐渐失却温度,耳中也再没有了声音。

  最终,陆书青僵硬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江滩边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驾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静了半晌,随后蓦地爆发出如沸的哀声与议论。聒噪嘈杂中,不知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哪名尚书,不顾礼法地冲上来抓着他询问:“世子,陛下临崩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以为陆令章说的必定是皇位归属,是相府密谋,是太后筹算,或是什么足以搅动前朝后宫风云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于众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陆书青面前,七嘴八舌问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么遗诏?

  浑浑噩噩之间,陆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霎时间所有的喧闹和图穷匕见都隔绝了,等到再回过神来时,陆书青发现他已身在父母怀中。

  他的脸紧紧贴着的,是母亲的肩窝,而身后拥抱着他脊背的,则是父亲的臂膀。

  陆书青慢慢眨着濡湿的眼睛,迟钝地想: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实所有的那些话,他叔父都没有说。

  陆令章只是很轻、很慢地告诉他:“在你小时候……我那会儿也没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吴娘娘抱着你倚在西宫梅园的花荫下,皇兄皇嫂围坐一旁,陪她闲聊解闷。”

  “你姑母搂着宁宁,在太液池边的石阶上,拿柳条儿编篮子玩……”

  “……我那时真想过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们是一家人。”

  “青儿,你们才是一家人。”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了。

 

第108章 二六.一

  深夜,大雨才刚停不到一个时辰,足够将短短三日内发生太多杀戮的金陵城中的血腥味,冲洗得无踪无影。

  朱雀桥一带的人家门户紧锁,不敢发出半点异动,生怕稍有不慎,便要被扣上作乱的罪名。这不光是因为天子刚刚崩逝,更是因为黄昏时分桥边那一场令人胆寒的死刑。

  而那个毫不见哀色、只是冷漠麻木地旁观父兄被斩首的“幸存者”谢竟,此刻还孤零零地躺在朱雀桥下,一动不动,让人惊疑他是死是活。

  然而就在无声无息间,一辆朴素平凡、无任何显眼之处的马车疾驰而来,在桥下略一停驻,一个身影掀开帘子将谢竟抱起来,随即又飞快地离开。

  马车绕着秦淮河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向昭王府西侧隐蔽偏僻的角门驶去。车内生着好几个炭盆,陆令从与银绸的额角都密布汗珠,谢竟的身体却始终冰冷,在疲惫、饥寒与精神巨创之下,昏迷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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