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的声线丝毫不颤:“不劳王相关怀费心,昭王既然容不得我,我亦不会腆着脸留下。这一向未走,不过是因为病体沉重,实在起不了身。”
校尉促狭地眯眼打量他:“看阁下如今这副模样,倒不像是起不了身啊?”
谢竟淡淡道:“已然恢复大半,故此特来告知大人,我明日一早就离开王府,立刻出京,不会在金陵再多盘桓逗留。”
校尉刚要开口质疑,就听他继续道:“大人只管明早再领兵过来,哪怕亲眼盯着、亲手押着我出了城门也罢,如此,总可向王相交差了吧?”
校尉沉吟半晌,恶声道:“最后一日期限,明早若还不走,可就没这么容易罢休了!”
说罢,他挥手示意左右离开,然才走了两步,忽停住,转过身来,阴惨惨地向檐下看了一眼,手慢慢地摸向挂在腰间的机弩。
谢竟猛地变色,一把将陆书青扯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却见校尉举起机弩,正对准了已经飞回鸟架上的绿艾。
众人只听铮然一声,鹦鹉振翅欲躲,却终究晚了一步,柔软艳丽的身体瞬间就被弩箭穿透。绿艾凄厉地一声长啼,直直堕下半空,像一朵红衰翠减、抱香而死的杜鹃花,坠到冰凉的白玉阶上。
再不动弹。
陆书青瞪大眼睛,惊叫道:“绿艾——!”
那校尉却只挂着笑,啐了一句“畜生”,带人扬长而去。
陆书青踉跄冲过去,手足无措地捧起鹦鹉的尸骸:“……绿艾,绿艾?你说话,你跟我说两句话!”
可绿艾的血已经将他的指甲缝浸透了。
陆书青怎么也得不到应答,呆呆半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求助母亲:“娘,娘你快来看看绿艾,绿艾为什么不动了……”
谢竟浑身冰冷,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挤出来嘶哑的一句:“青儿……”
陆书青骤然爆发出一阵嚎啕,他跪坐在原地,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娘!绿艾死了!绿艾被他害死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简直令人闻之肠断。失去外祖一家、王府剧变、双亲决裂、陆令从远走的所有痛苦,如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统统涌向他,绿艾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陆书青半月来所有的强装镇定与忍耐,都在此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黄昏,内院庭中。
谢竟在常挂鹦哥架的那一株白梅树下挖了个土坑,陆书青亲手将绿艾小小的尸体清洗干净,她最引以为豪的一身碧色羽毛,也被梳理得柔顺又漂亮。
银绸拿一方雪白的丝帕将她裹起来,找了一个空锦匣,铺上厚厚的软垫,在里面摆了她最喜欢用的小金碗和金匙。
陆书宁不明就里,蹲坐在绿艾的“棺椁”旁边,一面轻轻拍着她,一面为她唱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摇篮曲。她只以为绿艾是睡着了。
陆书青双眸红肿,怔怔地凝望着这一幕。他忽然解开自己颈间的长命锁,从底部的串珠中取了一粒下来,放在绿艾那被箭矢毁伤得残缺不全的眼上:“你天天啄这东西,啄不到还要吵我。便让给你罢,我不稀罕。”
珠子那么流丽透亮,衬得她愈发光彩照人,宛若生时。
锦匣封上、入土落葬时,陆书宁自告奋勇接过小花铲,替代母亲和哥哥完成填土的任务。
她不知世故的恬淡仿佛让死别成了一场喜丧,这倒并非是一件坏事,谢竟想。绿艾的魂灵应当也是轻盈自在的,会乘着香风一直去往蓬莱仙境,化作西王母驾前最最明艳尊贵的青鸟。
第111章 二六.四
景裕元年的第一场暝色笼住昭王府,内院没有侍从进出,阖府上下都默契地将这沉郁时刻独留给母子三人。
陆书青坐在槛上,脸埋在母亲的膝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望着在白梅下自得其乐的陆书宁。谢竟坐着的绣墩没有靠背,便只能虚虚倚着花厅的门,后脊弯曲成一个疲倦的弧度。
“明早离开家、离开京城,”陆书青忽然道,“是娘对他说的权宜之计,还是真正打算?”
谢竟先摇摇头,再点点头。
陆书青一哽,又接连问:“娘会走得很远么?能不能找处舅公在京郊的产业安置?我们家在苏杭不是还都有宅子?那些地方安逸富贵,没什么人关心京中动荡的。或者……娘是要回陈郡去?”
说到此处,他又蔫下来:“不知陈郡那些叔伯兄弟会不会受牵连。”
谢竟沉默了许久,才道:“都不是。娘要到雍州去。”
陆书青很快反应过来:“是爹少时那位何师父任太守的地方?”
见谢竟默认,陆书青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真的好远啊。”
谢竟长出一口气,摸着陆书青的头发:“是啊,我白白活了二十六岁,从来不曾自己去这么远的地方,更不曾跟你和妹妹分开过这么长的路程。”
陆书青默然良久,忽然笃定地自语道:“只有我,没有妹妹。”
谢竟一怔,就见他仰起脸来,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问:“娘带着宁宁一起去罢,好不好?”
这是谢竟从来没有想过的请求。他愕然道:“青儿,你知道的,娘待你和妹妹一向没有轻重,没有手心手背,你们就是我的两只手心,少哪一块肉都能要了我的命。你不愿意跟着娘走吗?”
陆书青连忙摇头:“我没有不愿意,只是……恐怕爹爹在外,我走不了。”
他与谢竟同时黯然下来,这原也是可以预料、不必奢望的事情。今日一个仗势欺人的校尉都能肆意往他们父子头上扣“觊觎皇位”的帽子,可想而知,若陆书青擅自离开金陵城,恐怕会给他自己、陆令从、陆令真和吴太妃都带来极大的风险。
他并不是从父亲带领虎师离京时才成为人质。自他作为昭王世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了。
陆书青用视线去追陆书宁的脚步:“可宁宁是走得了的。而且她太小了,纵然姨娘对她视如己出,祖母和姑姑千百般宠爱她呵护她,可是谁又能比得上亲生母亲?那些日子娘待在宫里替外祖家求情,宁宁找不到你,真的好难过,我见了也好难过。”
“我从小就看着爹是怎样尽力去做一个好兄长,对姑姑,对叔父,也对娘。这实在不是件易事。我知道自己还远不到脱离爹娘庇护、独自去试翼的年纪,但宁宁比我更需要母亲陪伴。我能照料自己,懂得外面人心险恶、家里处境艰难,可是所有这些事情宁宁还都一点不曾沾染。”
“如果她能和娘一起远走,在离京城山长水阔的地方长大,一辈子永不要被扯进帝王家的纷争,那才是最幸运的。”
谢竟听着他缓缓地、一句一句说着,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却止也止不住。
他不想让陆书青见到母亲的泪水,若连他自己都摇摇欲坠,又该如何支撑这个刚刚才决定做一名伟大兄长的孩子?
谢竟将脸避向花厅外侧,夕光把整座庭院的棱角都模糊了,连同陆书宁翩飞的素白裙边,一齐在冬日里变成梦似的柔和。
这有可能是他在昭王府看的最后一抹斜阳。谢竟恍然意识到,陆书青根本就没有问他的归期。
是夜,谢竟安顿儿女上榻之后,将所有身在王府内的侍女、小厮、仆妇、家丁,一并召集到宽敞的中堂,又命开了数坛梅山雪酿,为每人各斟一盏。
他走到庭中,道:“我十六岁入王府,到过几日元月初七,便是整整十年了。这些年里我送了一些人离去,也迎了一些人进来,当然还有一些人一直都在,离合有如萍踪,倏忽不可预料。但是来去聚散虽轻,主仆恩义却重,诸位于我,与家人又有何二致?”
“诸位今日奋不顾身,对我和世子的回护之情,我不尽感激;诸位一向为昭王府操劳,事事处处、巨细靡遗,我也难以报偿。言谢太轻,唯有请诸位受竟一拜。”
说着他跪下身去,向众人深深一叩首,临近的几名侍女忙将他扶起来,道:“我们托庇于昭王府檐下,并家中老小一起深受殿下与王妃恩惠,忠人之事,焉求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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