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真微讶:“哦?何大人没有儿女么?我原还想问问令郎在哪里高就、令爱有无定亲,等将来回了金陵,好好替府上安排一下呢。”
何诰滞了滞,只连连摇头道:“公主好意,莫说是没有,便即真有,我们也是再不敢攀那通达仕途、显贵姻亲的。我们流落雍州二十多年,若还看不透这条路的艰难,那才是白活一世了。”
陆令真又闲话两句,辞了何诰,心下却略有疑惑,只觉他于功名仕途上有些过分保守和苦闷,虽然对于一个边州谪臣来说,悲观失意也属正常,但这又与他在任上的勤勉操劳相矛盾。
陆令从对她提起何诰不多,零星几句也只说是极忠厚、质朴之人,做事老派,一点油滑心思没有。
只是如今并不方便直接去信询问,陆令真暗暗记下,回京后有空要打探打探何诰的背景。
她与副将边向外走,边复盘着他们进雍州城之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你有没有发现,蛮人那主将,叫丁什么的,他右臂有些奇怪。”
“丁鉴,”副将为她补全,“公主觉得奇怪在何处?是招式不可捉摸?还是……”
“不,”陆令真飞快在脑海中回忆,“有那么一两次,极短的时间,几乎察觉不到,他会没法将手戟送到最恰切的位置。他右臂也许有伤,或是受过旧伤。”
副将也与丁鉴过过招,但并未察觉出对方右臂有什么异样,因此也有些迟疑。
陆令真步下如风往前走着,一手空握着并不存在的长剑,无声地推演着自己与丁鉴交锋时的招式来回。
丁鉴用戟,这是一种倚赖力量的兵器,稍嫌笨重,但若使用得当会让对手找不到空隙进攻,也许正是如此,掩饰了技巧上削微的凝滞。
陆令从和丁鉴交过手不止一次,若是他右手有破绽,没道理陆令从不跟她说。那就是陆令从也没有发现。
陆令从用枪,她用剑,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更长,更难掌控,适合时间稍久、地理稍空旷的缠斗,而后者则更适合陆令真一贯速战速决的游击策略。就算是两军阵型冲开,贴身打斗中出剑也是极快极准的,这亦是鹤卫的长处。
也许就是这一点差异,让陆令真更敏锐地体会到了丁鉴右臂那极细微的一丝脱节。若能抓住破绽打乱他的节奏、攻其七寸,对与陆令真这样奉行“唯快不破”的武者来说,足够她咬死这个绝佳机会将其逼至毙命。
半晌,临到偏院门前,陆令真出声定论道:“再来一次就晓得了。”
谢竟从王俶的书房出来,正与他次子王奚擦肩而过,对方一身戾气,连看也没看谢竟一眼,进屋片刻就传出他与王俶的争执声,谢竟没兴趣去多听,但左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字“钱”。
他轻车熟路绕到后院,在暖阁里找到准备为他换剔骨弦的崔淑世,道:“我刚听到王相与二公子吵起来了。”
崔淑世眼也不抬:“从遭灾起浙东田产减收,佃户交的租子少了,为着几房里分赃分不均,又都在抢上头拨下的赈款,数月里吵了总有几十架。”
谢竟如今出入相府十分频繁,又得王俶器重,渐渐那些最初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家仆从们也略有松动,这会儿他和崔淑世倒也得空私下说几句闲话。
“王老二一个月也不进我屋里一回的,前儿倒有脸跑过来问崔家在州县上的地皮得了多少贴补,叫我一巴掌扇出去了。”
谢竟愕然望了她一眼,崔淑世嗤笑道:“王妃这是少见多怪了。早些年闹将起来都是互相扇的,这几年他爹做事少不了我打点,才收敛些,少来烦我。”
每回换过剔骨弦,谢竟总要靠在榻上喘息半晌,将痛出的一身汗晾干才能缓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崔淑世腕上那个红点,问:“夫人也是自己给自己换么?”
“我就靠狠下心来学这一手,才换得王俶另眼相看。”崔淑世把匣子收拾起来,转脸瞥到谢竟的苍白脸色,倒了盏茶给他。
谢竟一想也是,崔淑世在王家的地位颠覆性上升是由于王俶的器重,对他来说,一位老辣干练、精明肚肠的助手,比不讨次子喜欢的媳妇有用多了。只不知若这份器重来得稍早些,阿篁的童年是否也会不那么难捱。
他迟疑了一下,模糊了自己的措辞:“很多年前,阿篁那时也许七八岁?到王府来玩,跟我说……”
崔淑世却只是平声道:“说我恨她?”
谢竟一怔,没料到她会这样坦诚。
“我确实恨她,”崔淑世淡淡地陈说着,“有谁告诉你一个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有哪一条律令说一个母亲倘要恨她的孩子,就该下诏狱、受极刑?”
谢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个母亲会真心实意地憎恨自己的亲子,这是谢竟从来连想没想过的一件事。陆书青和陆书宁提供给他的情绪价值是在太饱满、太丰富了,他的眼睛里只要装了这一对儿女,别的就什么都再装不下了。
可是转念一想,貌合神离的母子他身边并非没有——王氏对陆令章,实在也没有什么礼法纲常之外的温情。
崔淑世冷冷道:“夫子满口孝悌,圣贤书道貌岸然,‘慈母爱子,非为报也’,普天之下的人父人夫借这一套阔论,堂皇地把母亲锁在深闺里为孩子熬干心血,好自己一身清闲做甩手掌柜。”
谢竟隐约能体味到崔淑世“恨意”的来源在哪里。她并非因为阿篁不是一个嫡子而恨,也并非把自己在相府数年煎熬的辰光归咎于她。阿篁是受了她的父亲、她的祖辈的株连,是她父母那从头交恶至尾的关系、崔氏与王氏那不为外人所知的宿怨的牺牲品。
崔淑世只是平等地恨着这四面高墙围成的深邸内一切的人与物——也许甚至包括她自己。
谢竟愣了神,崔淑世将他情态看在眼里,只轻描淡写地抹过话头:“王妃不必琢磨了,你在昭王府那个桃花源里过活了十年,哪里需要懂得这些?”
迥异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就“母亲”这个身份达成共识。谢竟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而谈起正事:
“昭王过几日会以安抚河洛封地的缘由离京北上,途径淮泗,将暗中与他昔年培植的那些势力通气,巩固关系,以供来年所用;长公主在雍州的战绩夫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不出意外,明年春当可如期凯旋返京。”
崔淑世清楚谢竟这是在向她共享谋事的进程,以示合作态度,便道:“你们要我去跟陛下表忠心的话,我也捎了。”
谢竟有些好奇:“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多虑,”崔淑世又解释,“他原话是,皇兄皇嫂多虑了。”
这就算是陆令章的表态了,表示他接收到了他们“对皇位并不感兴趣”的信号。谢竟不难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那种看不出喜怒、心中早有成算的平静。从这两个字他没法判断,陆令章究竟有没有疑过昭王府——谢竟其实倾向于,陆令章在那个位子,疑过身边任何一个人。
他转脸看向崔淑世:“那么夫人考虑得如何了?是否怀疑昭王府的诚意?”
崔淑世默然片刻,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到我这个处境,没有什么怀疑不怀疑的余地。我若一早不想借昭王府之力,当日在汤山也就不会替你瞒天过海。”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递给谢竟:“相府里眼睛太多,我手伸得再长也有限。你们要崔家做什么,拿着这个吩咐就是了。”
从相府出来回谢家,途径往日最热闹、人流最密集的南市街,却见摊贩商户撤了大半,许多沿街店面的檐下聚着流落进京的难民,挤挤挨挨地讨生活。
谢竟距离不近,不足以听到他们的口音,也就无从判断他们是从何处流落至此。但据方才崔淑世所言,连王家自己产业上的收成都不佳,江北的年景更不必想。
牌楼下搭了大片粥棚,谢竟当日求张太傅帮的那个忙已在此时初见成效:士林之间口耳相传着昭王殿下母族吴家慷慨解囊,济万民克时艰。名声吹了起来,再与某些借机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商贾人家一对照,高下立现,一时传为“儒商”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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