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道:“我不是看你脸都红了么,要不你干脆像我一样,被子搭一角盖个腰就是了。这样全身都缩在里面,仔细再中了暑。”
谢竟又不傻,当然知道盖的少会凉快这个道理,若非现在肚子里有个小的他连被子都不想盖,直接学陆令从打赤膊了。
再一件失控的便是他的脾气。谢竟原本就性傲些,碰上陆令从是他意中人,才稍微收敛一点。但如今他一瞧见陆令从,诸般和对方有关、和孩子有关的烦心事便一齐涌上心头,别说温言软语,连正眼也不想给一个,只因不愿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乖僻骄纵,这才没有发作。
终于在某天夜里谢竟闷得受不了,睁眼发现陆令从又把他当枕头搂着,直接一嗓子将人喊醒,这种平衡才被打破。
陆令从懵然惊坐起来,闭眼揉着头发,脸上显出几分被吵醒的戾气与不耐来,语气也不善:“你不看看是谁贴谁?我这边快掉床下去了,你那边离墙还得有一条秦淮河,既要往我身上贴又要骂我,什么道理?”
谢竟没来得及注意究竟是谁主动贴谁,他愣在枕上,压根没想到陆令从会还嘴。
陆令从也没管他,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鞋,跑到东边空置的内室,铺了张席子睡了。
一连好几天没再回去。
这在万事太平的昭王府不啻于晴空一声雷。多嘴多舌是大忌,但架不住当事人不曾遮掩,于是大家都客观陈述,也没添油加醋,事实就是王妃过门马上半年,没听见拌嘴,连脸也没红过一下,却忽一日跟殿下分房睡了。
谢竟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更加心烦意乱,为了避免将气再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有时一整日不开口说一句话。
银绸悄悄端了解暑汤进去,劝道:“不知者不罪,殿下若知道王妃有了身子,这会儿想必殷勤还来不及呢。”
谢竟接过碗皱眉喝了,悻悻道:“那可未必。”
银绸嗫嚅一下,谢竟看她那副“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神情,便道:“直说罢。”
“其实还是那句话,”银绸叹了一声,“再有龃龉,也别跟身体过不去。”
谢竟瞬间有些紧张:“是孩子有什么差池吗?”
银绸摆手:“小主子一切安好,只是王妃这一向神思不宁,心绪郁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谢竟闻言,默然半晌,忽问:“那晚在摘星楼里,你为什么看一眼就说,他一定喜欢我这样的?”
银绸行走欢场多年,本就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半月来日日出入离昭王和王妃最近的内院,早就瞧出这两人之间并不如在摘星楼里那样亲密无间,也不似在回程的马车中那般浓情蜜意。
她想了想,不答反问:“王妃可知,我当时是怎么看出来‘小’和‘闲’的?”
谢竟忆起那五个字耳尖便烧得慌,也不应声,银绸便自顾自往下道:“客人的脾性不会变成字写在脸上,但我们见的人多了,从目光、从神色、从举止,都能瞧出关窍来。”
“殿下走路的姿势同我见过的客人全都不一样,打眼便知不是寻常世家子可比,身份既然显贵到这地步,又那样不紧不慢地下楼来,必定是有许多闲情逸致打发在情人身上。”
“至于伏低做小,我是从殿下看王妃的眼神里咂摸出来的。我当时不知道您二位的关系,只以为殿下那时是寻到了合心的伴儿,又或者天生风流,看谁都要留三分情。可在王府住了这些日子,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银绸见谢竟抿着唇,有些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看,不禁一笑:“原是殿下只那么瞧着王妃罢了,不管在摘星楼还是在王府,都是一样的。我只知殿下从没那样看过旁人,可至于其中意味情愫,想来只有王妃自己才能揣摩到。”
谢竟坐在榻上漫无目的地向外看,窗开着半扇,浓云低低擦着檐,紫藤萝过了季,已然要落尽了。
银绸收了药碗,施施然退出去,临踏出内间之前,压了嗓子狡黠道:“汤是殿下熬的,托我端来。”
是夜,闷了数日的天不堪重负,倾盆倒下暴雨来,又急又猛,泼天溉地的阵势,还没成大气候的暑意便被暂时驱走。
内院门窗为了散热全都敞着,谁也没预料到会有这一场骤雨,觉浅的醒了觉深的睡着,一时手忙脚乱。
谢竟叫从足心钻上来的凉意唤醒,实在懒得下床去关窗,但寝衣和被子又的确太薄,只好把身子缩成一个团,膝盖紧紧嵌回身前,连脸也藏进被中去。
他想跑到东屋去找陆令从,那张床平日虽不常用,但也很宽敞,睡两个人想必绰绰有余,被褥一定也和陆令从的躯体一样,温温热热。
但谢竟也不想这么上赶着。他知道这次的事自己有错处,陆令从不明就里,只晓得他像发神经一样光喊热又不肯解决问题,又被他从睡梦中骂醒,气上来也是在所难免。
可他那话说得实在不地道!什么叫“谁贴谁”?就算真是他谢竟梦中主动贴过去,就算真是他谢竟一天天的热脸贴冷屁股,陆令从也没资格嫌他半个字。什么道理?道理就是他的孩子在他肚子里。
谢竟先是振振有词地谴责一顿陆令从,转念想到他也没有胆量直接冲上去指着鼻子把一切都跟陆令从讲明,登时又泄了气,觉得委屈极了。
他恨恨踹了两脚床板,沉闷的响动牵起帐子窸窣,下一秒却听到窗关上的声音,风雨立时被隔绝,脚步渐近。
谢竟睁大了眼愕然回过头去,只见陆令从拨开帘子上榻,钻进被窝把他从一团捋成一条,严丝合缝拥进怀里,没好气道:“热死你。”
第44章 十.四
卧室的门被叩了两下,银绸的声音传来:“王妃,雨后天凉,可要添床被子?身上有没有不舒服?”
谢竟在黑暗中顿了片刻,抬声回答:“没事——不用了。殿下过来了。劳你记挂,怎还不睡?”
“我爬起来收衣裳,给雨一浇,全白洗了,”银绸似乎笑了笑,道,“殿下和王妃也早些安置罢。”
她说着走远了,谢竟把目光放回陆令从身上,后者的手指有一点潮意,想是关窗时溅上了雨水。
“你怎么过来了?”他问,“东屋睡席子睡得不舒坦么?”
陆令从的双脚在被中和谢竟微凉的足尖相抵,轻轻摩挲着:“你再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别扭话,我可真就不伺候了。”
谢竟枕着他的胳膊,一笑:“那意思我要不说了,你就还伺候?”
陆令从故意不看他:“你想不想我过来?先讲好啊,违心之言,我不说,你也别说。”
谢竟心里冷笑一声,这家伙还想拿乔呢,可惜段位低了些,不就是打直球,谁不会?
于是他顺势往陆令从怀中一靠,一本正经道:“你这几日都不理我,我心里有气,所以不想;但看不见你,跟你说不上话,又想。”
然后他就感觉陆令从整个僵掉了,也不出声了,也不喘气了,也顾不上摆脸色了,直直躺在他身边,装聋作哑地挺尸。
谢竟翻身平躺过去,被子一扯遮过半张脸,开始无声大笑,笑得枕头褥子跟着他一块儿沙沙抖个不住。
陆令从有些窘迫:“笑什么笑!”
“逗你好玩,”谢竟又放开嗓子咯咯笑了几声,“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又是什么道理?”
“没说不许你逗我,”陆令从闷道,“逗便逗了,做什么撒娇?”
谢竟很冤枉:“天地良心,我才没有撒娇。我说你这几日都不理我,难道不是事实?”
陆令从想了想:“不是撒娇,那就是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谢竟有些心虚,因为陆令从这么说也没错,他们是分房睡避着彼此,见面也不说话,但谢竟也没有主动对陆令从开过口,主观地臆断是陆令从“不想理他”,确实有失偏颇。
“我不管,”他嘴硬道,“是你先甩脸子冷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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