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开阔,弥散开几分暑气,连带着前院的喧嚣调笑仿佛也不甚真切。清风裹着凉意,隐隐约约从河上送来一阵笙歌,谢竟倾耳听来,却非应这乞巧良宵之景的艳曲,反倒是街头巷尾随处可闻的吴地民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夜色里晃晃悠悠荡来只画舫,个头不大却造价不菲,船头倚坐着个美人,抱一柄曲项琵琶,蛾眉间点了梅妆,灯火之下明艳不可方物,絮絮唱着:“——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歌唱罢了,船也荡到了露台近前,她却不急着动,只是斜在那里一手闲闲搭着轸子,抬眸将岸上两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回,朝谢竟扬了扬下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谢公子?”
“真登样,”她评头论足完,目光又在二人之间逡巡了几个回合,笑道,“也真登对。”
谢竟干咳了一声以缓解尴尬,陆令从想解释些什么,侧脸一瞧发现,谢竟穿的是褒衣博带舒展文秀,他自己身上是圆领轻袍落拓潇洒,又都是一水儿的白,说不是故意,好像也不太站得住脚。
“姐姐,”他只能真心诚意地求那位莲步盈盈、抱了琵琶起身上岸的美人,“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第11章 二.六
“灯下看美人”总是添了几分旖旎意味,但是谢竟第一眼见到这位萧姑娘,却只是寻出眉眼间一点熟稔。他没照顾过摘星楼的生意,所以约莫着是哪家达官贵人设宴时曾请过她作陪,他自己又碰巧在席间,因此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使不得,”那姑娘将琵琶撂在一旁,示意两人入座,“殿下的姐姐可不是谁都当得。”
她对陆令从开口是揶揄语气,自然而然透出熟络,显然并非真正拘礼,起码“老相识”一条能坐实。但转脸向了谢竟便多出些正经,反倒像是待弟弟一般客气。
“我姓萧,单名遥,”她笑道,“不敢乱占便宜,小谢公子唤我名字便是了。”
她又取了白瓷的酒壶斟出两盅:“才刚拍了泥封备在这里的,给您二位尝个鲜。”
陆令从笑说了句“就知道来你这儿必得被灌一遭”,并未推让,接了杯盏却也不着急喝,只是半眯着眼嗅了嗅,忽一挑眉:
“四月里就送来了,怎到现在才开坛?”
谢竟不便多饮,只依着礼数浅浅抿了一口,入喉醇郁留香,余味一转,尝出了这正是远近闻名的梅山雪酿,可是细品之下,却又和秦淮春素日卖的不尽相同。
“殿下拢共便也只送过这么一坛,自然得仔细收着以待贵客,”萧遥冲谢竟挑挑眉,“谢公子再多尝几口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谢竟愣了一下,恍悟道:“这是——殿下亲自酿的?”
“紫金南麓梅山,取别角晚水开后头一场雪时蕊心雪水,佐以糯米、花瓣、香料数十味,昭王府品字梅下埋足三年后春日酿成,”萧遥解释道,“我这一坛是殿下做人情才施舍的,怎敢轻易开封?”
陆令从听她此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打诨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多抠搜似的,年年都酿,哪里就舍不得区区一坛了?之无你别听她挑唆,我回府便遣人送去,你要多少有多少。”
谢竟头一回听陆令从不带姓地唤他表字,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酒盅,半晌竟真重又送到唇边,缓缓地将杯中酒尽饮下。
旁边萧遥见状“啧”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依我看殿下倒也不必急着送,来日过了门进了王府手把手教着酿,那才是真正的要多少有多少。”
谢竟对这明目张胆的打趣几乎已经免疫,陆令从却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岔道:“来说正经话你又编派人,你们宣室如今干的都是这些包打听的活儿吗?”
“宣室”二字一出,谢竟骤然一怔,酒意瞬时褪去,望向萧遥时已沉了色。便听这瞧来也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垂眸闲闲笑道“八卦的是我,可别拉扯上旁人”,再抬眼时,已经尽数敛去了玩闹之态。
“许弈曾与宫中通过消息,”萧遥放低了嗓音开口,“一进宫门线就断了。上面有人拦着,我只能查到这一层。”
谢竟只在书上看到过“宣室”,还是早就过时的旧话本,如今已没什么人读的那种。说是宣室自前朝时便已存世,是供职于天家的情报机构,下属三教九流互不相识,直接听命于帝王,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百姓闻风丧胆。
可在今上的第一个年号“建宁”之间,也就是约莫七八年前,不知什么缘故,宣室却忽然销声匿迹,有的说是触了陛下霉头被收拾了,有的说是首领卸任不知所踪,总之再不闻其名。
直到今日,这二字之于谢竟,才从一个不知真假的传奇变成了眼前一张活生生的巨网。从萧遥寥寥数语来看,这张网不但没有破,反而是在这十几年间越织越密,早已撒出京城撒到了大江南北。
“我就知道是宫墙里出的岔子,”陆令从并不意外,“这几年你们少在里面走动,得力的人没了,查不下去也属寻常。这条线先搁下,我日后再作计较。”
萧遥道:“今后出入禁中言行须得更慎,风口浪尖,这次的事情倘再来一回,只怕没第二位谢公子半路来救。”
说起这个陆令从遂想起正事,从碟儿里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向谢竟道:
“方才在你房里想说什么便现在说罢,难得萧姑娘在座,咱总要多给她添点麻烦。”
萧遥听到“在你房里”刚眨了眨眼,陆令从一句“添点麻烦”入耳,随即便转成了个惊天动地的白眼。
谢竟没留意陆令从与萧遥的交谈,此时回神,挑起话头:“汤山别业的人,是吴家挑了送来的,还是京中另买的?”
陆令从没想到时隔一月又从谢竟口中听到了这个已蒙上一层暧昧色彩的地名,点头应道:“是我母舅家挑的人。”
谢竟曲起手指抵着额角:“所以殿下——”
陆令从做作地干咳了一声。
谢竟只好改口:“——所以你是不曾像洗昭王府那样洗这里的底了。”
“自然,”陆令从听出他话里有话,“我本就不常去这里。”
“那,”谢竟缓缓道,“要想找出这个有可能听去了你我在汤泉中一个多时辰所有言语的人,靠你是没指望了?”
陆令从和萧遥闻言俱色变,前者更是直接脱口:“不可能!”
那夜虽然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但陆令从自打出宫独居起就一直事事多留心眼,若真是隔墙有耳,以他的警惕必然会察觉。他和谢竟的对话虽不是耳鬓私语,但也绝对压低了嗓门,倘若真有人能做到把一个多时辰听下来还不被陆令从发现,那只有一个解释——
此人功夫更在陆令从之上。
敌暗我明的滋味陆令从尝得不能更多,委实不好受。
谢竟于是讲起那只卯时前就被丢到谢府阶前的靴子,又简要地把自己的推测复述一遍,听得陆令从几乎立时起身:“你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早说?”谢竟反问,“我在府里锁了一个月。”
自立门户的陆令从倒真忘了这茬:“......写封信派个小厮送出去总成吧。”
“笔端的物什我信不过,”谢竟不紧不慢道,“许你有宣室,便不许旁人有六扇门、武德司?”
陆令从一噎,谢竟却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便早一个月告诉你又如何,你再上一趟汤山像从前那样把满府下人查个底朝天不成?草还没正经长起来,蛇倒先让你惊跑了大半。”
当下静默,半晌陆令从叹了一声:“冒失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在汤山别业起居过,一应饮食日用从未出现过任何问题,因此也无从推测所谓的内鬼究竟出在被挑进来之前还是之后。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当日既能瞒过他舅父吴钦便绝非寻常,指不定真是什么六扇门武德司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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