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炆显然在谢浚“生前”就认得他的长相,颤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相府你还活着?”
谢浚拿指腹来回摩挲着飞光的刀刃:“天子都知晓我还活着,你觉得王相知不知道?更何况,程大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把这话说给王相知道。”
程炆闻言有些迟疑,谢浚显然是一副完全不畏惧暴露在相府监控之下的状态,若非过于托大,那只能是他和谢竟都已经被相府招安,叔侄两人效命的是同一个主子。
谢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在程炆回过头逼视他的瞬间完全掩去了面上的震惊。他并不清楚谢浚的话是真是假——尽管他倾向于这是谢浚在虚张声势,但有一点,程炆对于相府不加掩饰的忌惮,是他可以确定的。
谢浚与程炆的下属交起手来,谢竟立刻便看出那是飞光六式的变体,他在陆令从和萧遥身上都见过,但是此时看到谢浚使出,还是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谢浚并不专研武学,家中既不希望他从军,时时有发肤受伤之忧,原也便想让他走科举取士的旧路。但因少年人在朋辈间总是崇尚以武犯禁,过去他有些根基,但也并不到这样纯熟的地步。
谢竟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灵巧的辗转错身于刀兵之间,许多动作能够寻到萧遥的残影。除非这些年时时刻刻勤练、一次又一次在交锋中淬炼,否则他想象不出原本一个温厚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府内动兵戈的声音引起门外王家下人们的注意,有谢竟的叮嘱在前,他们也不敢就真放任他有个好歹以免耽误了王俶吩咐。等到循声找进来时,谢浚早已趁着一片混乱离开了,程炆的手下追不上他,谢竟更找不到他的去向。
回京之后他先找王俶复命,隐去陆令从的行踪将程炆不臣的种种施为报上去,连其间的这段变故也没有省略,与王家下人们禀告回去的情况类似,在王俶那里就算是过关了。
金陵城说小可以看作方寸棋局,说大则纵横繁复,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更别提寻一个死人。
从头至尾谢浚给谢竟留下的消息,也就只有“宣室”与“天子”。
谢浚当年走的是一条相当光明顺遂的坦途,出身决定了他的人生,如他祖父、父亲和被赐婚前的谢竟一般,早被严丝合缝地规划好,按部就班平步青云,每一脚都踏在世俗许可、主流瞩目之下。
若非突遭变故,宣室这种不光彩的前朝鹰犬,本不会和他产生丝毫交集。
飞光在谢浚手中,那么陆令从对此是否知情?谢浚寄身宣室,其中又是否有萧遥相助?
谢竟抿着唇,锁紧眉尖默默琢磨着,回忆着他回京以来与两人分别的交流,推测他们是否有哪一点行迹、哪一句言语,或对此有所暗示。
可他和陆令从说过的话太多、太杂,若当时没抓住异样,让他硬生生回想只怕不可能;倒是萧遥,他们拢共只见过寥寥数面……
谢竟忽然想到,当日宣室在王俶书房内找到那张仿照他笔迹的字条,萧遥在将字条交给他后,曾欲言又止,对他说确有一事不曾告知他,但是来日方长,“待到该说的时候,我再说与王妃听罢。”
他蓦地站起身来,一面冲出房门一面吩咐备马,直奔秦淮河畔。这时辰早入了夜,摘星楼里人头攒动,哪能看见萧遥的影子,谢竟心焦如焚地差点当众出声去喊人,匆匆找了一圈,才有个小厮钻出来招呼他,轻道:“我们主子说,请王妃直接到水上去见。”
萧遥倚坐在船头,回首看到谢竟,一副早等候多时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会来。”
谢竟两步踏上船舷,看向她身后船舱:“萧姑娘上回没告诉我的事情,现下可以说了么?”
萧遥轻笑:“王妃不是都已见过了?有什么话,不如直接去问你要找的人。”
谢竟会意,向她深深一礼:“萧姑娘对谢家的大恩,竟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萧遥摆摆手扶起他的肘,什么都没说。
按说当年以飞光为契、与萧遥结成同盟的是陆令从,宣室帮助昭王府还能算在协议之内,但萧遥收容谢浚,便是完完全全本分之外的善举了。
谢竟抬眼看着她,这些年昭王府许给萧遥的更像一张空头支票,很难在短期内实现。陆令从可以暂时用钱接济萧遥的族人,但助他们脱罪籍、回故里、亲人团聚,若非当权者,是没法轻易、毫无阻碍地办到的。
而他并不敢说昭王府就一定会成功。萧遥与宣室做着随叫随到、手眼通天的精悍杀器,十几年来始终如一,但假若押错了宝,至终昭王府没能成功、沦为阶下囚,萧遥又要到哪里去找人兑现庇护兰陵萧氏的誓言?
可是人生在世,选择也是一种能力,但凡做出选择,也就必得有承担后果的魄力。谢竟想萧遥大约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中从未开口向陆令从催问“何时能事成”。
兴许她选择伸手拉谢浚一把,给他一个容身之处,也是因为自己早年有着相似的、家破人亡孤立无援的遭际。但无论如何,换个角度来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再造之恩,倘若昭王府当真能够上位,于萧氏一族也确实是打翻身仗的绝佳机会,在萧遥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救下谢浚于她而言并不吃亏。
谢竟愣在船头出神,半晌才听到萧遥劝他:“王妃进去罢。”
谢浚屈着腿坐在灯侧打盹,其实他从船吃水深度的变化感觉到了异样,但萧遥这条船上常出入的明有客人、暗有宣室,他本也没有在意。
谁知帘子一掀,迈进舱内的人在他眼前一晃,却令他差点以为花了眼,本能地唤道:“小叔?”
谢竟游魂般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的眉目,末了再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就知道……”
他体味到的痛感甚至比再见陆书青还要剧烈,像是撕开已经要结好了的痂,获得一块丑陋的、稚嫩的肉,在重获新生的同时不得不温习着伤口烙下那一瞬的刻骨。
谢浚有些无奈地苦笑:“原本想避着小叔,所以那日解了围就趁乱逃了,谁料小叔到底还是找到我了。”
谢竟语无伦次道:“你怎么,怎么会?”
谢浚慢慢道:“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有娘把我推进东北角门……但里面早就全烧起来了。”
他将脸转向谢竟,定定地望着他:“醒来之后,我已经身在淮北虎师军中,殿下的帐内。”
谢竟最初都没有明白这话里“殿下”二字所指是谁,怔在那里,茫然地思考了半晌这金陵城之内除了陆令从还有什么人能称一句“殿下”。他甚至联想到了陆令真,但谢浚的神情告诉他,显然就是那个他不敢置信的答案。
他听谢浚继续讲道:“当日细节,殿下不曾主动向我说起,我也始终不敢去问。直到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将我救出来的。”
谢竟的目光木然落在烛火上,被摇得恍惚迷蒙。他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如同私语:“为什么他……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
谢浚却立刻道:“小叔千万莫怪殿下!其实……是我求殿下与萧师父,暂时不要告诉您我还活着。”
谢竟愕然与他对视,张了张口,却没有敢把压在舌下的话说出去,不想听到那个他最害怕的答案。他想问是不是我依附王氏,结党营私、鞍前马后,糟蹋尽了谢家声名,因此你不愿再认我这个小叔?
然而,谢浚只是淡淡道:“家门不幸,罹此惨祸,若我在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知晓我还活着,便有了牵念,有了掣肘,我倘在洗冤报仇时有什么不测,只会再给至亲徒增痛苦。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不要相认,只当我是彻底死了,大家也好安安生生,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他垂下眸,微微一笑:“其实这四年我在京城的时间很有限,但偶尔也会去看看青儿。有那么一两次,我想他应该能察觉到我在看他。”
谢竟心中一动,下意识道:“那前些日子你房内那个血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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