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只信鸽儿就好了——站在前后院相连的穿廊抬眼望四方天空时,他无奈地想。
谢竟从六月困到了七月,中间几次让身边小厮偷偷溜出府去打探消息,带回来的信却皆不尽如人意——他还在家里插翅难飞地困着呢,陆令从却是一切照旧,呼朋引伴今天这里喝酒明天那里听曲,丝毫没有受到流言困扰,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
谢竟有些愠怒,交换信任可不是这么个换法儿。
明面上谢翊不可能在东宫之争上倒向哪一方——哪怕在谢竟和陆令从婚后。这是他父亲多少年来为官立身的原则,谢竟相当清楚。
但是背地里,再说句掉脑袋的话,君心难测,谁也摸不准宫车晏驾后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江山,立贤立长立嫡立幼一切都尚未可知,更遑论等嫡出的陆令章长到昭王这个年纪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对于向谢翊承诺的“少与昭王往来”,谢竟并没有阳奉阴违的打算。昨夜的暗杀算是被他误打误撞地碰着,暂时同陆令从站到一个阵营继续往下查。但是等这次风波过去,到明年元月,他私心想着,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算着时令已过了处暑,可秋老虎仍然凶猛,天气闷热泛潮。谢竟晚饭后陪他兄嫂和谢浚说了一回话,百无聊赖地信步踱回来。南院月洞门上“棋声惊昼”四字是他亲自挑了题上去的,谢竟随手拨开门边横七竖八的湘竹,用脚尖将被初秋骤风疏雨扫落的残红拢成一堆。
他将一干“看守”他的小厮都支使到了厢房,眼不见心不烦。禁足将解,这一个月他又格外听话,看守早就是形同虚设,因此小厮们也乐得清闲,自去乘凉。
南院只有谢竟独居,地方小却也清幽,夜间就不必避讳什么,四面窗都敞着通风散热,好教院里小池塘的水气荡一荡,不至闷出毛病来。
谢竟推门进屋时发现里面是一片昏暗,心里郁气更重。平时下人们就算再懒,也会在偷溜之前把他屋里烛火点起,茶也热上一热,起码不至于让小公子回来口干舌燥自己摸着黑满屋找火折子。
他在屋里胡乱翻腾,右脚腕子才好没几日,又叫他抓着瞎撞上了博古架,正磕在拇指上,疼得谢竟“嘶”一声,低低骂了一句,想要到窗边借光看看指甲盖是不是已经被撞得青紫了。
没想转身一抬头,他险些失声叫出来——屋的另一端窗牖大敞,一个白衣人正斜坐在案前,右手撑着额角似笑非笑,不晓得在那里看他瞎忙活了多久。
见谢竟回过头来满眼讶异,那人好整以暇地开口道:“多日未见,想我不曾?”
光影迷蒙,因着那身衣裳谢竟一开始没敢认人,这会儿声音响起来,他才笃定这不速之客是谁。
想起上一回见面,对方似乎专门嘱咐了别成日把尊称挂在嘴边,谢竟便故意报复,语气不善道:“良夜如此,殿下却在这儿吓人,煞风景。”
他在案几另一边坐下,抬眼幽幽瞪着对面的陆令从。
陆令从身上那衣裳不知是什么料子,看着轻薄得很。谢竟平日见多了他穿赤穿玄,这时忽然跟个翩翩佳公子似地通身胜雪,着实叫人不习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好看?”陆令从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勾着唇角指了指谢竟,“你穿比我好看。”
谢竟低头一瞧,发现这些日子足不出户懒得打理,早上起床都是够得着什么穿什么,自己身上也是白袍。他受了句不知算不算的夸奖,只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陆令从哂笑一声:“屋顶翻进来的呗,真当你家家丁拦得住我?”
他那语气将上房翻墙说得如履平地,无端就带了点讥诮,似乎是笑话谢竟安安分分在家待足了一个月,没出门。
那点分享猜测疑问的欲望早被陆令从一出接一出的花样磨没了,倒让谢竟按下了谈正事的心思,忍不住争上两句口舌之快:“来干什么?”
他不假辞色,陆令从便也不肃然正色,只向窗外努了努嘴。谢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外面天幕上弦月高挂,是个常有雷雨阴天的时节里难得的晴夜。
“秦淮河畔摘星楼赏月最好,”他收回视线,“谢府比不得。”
陆令从叫他逗得弯了眼尾,直摇头:“今儿是七月七。”
谢竟闻言一愣,眼睫颤了颤,再次望向窗外。
“连‘私会共浴’这样了不得的事都做过,七夕若不在一起,多说不过去。”
谢竟转过脸来,如临大敌地盯着陆令从,试图从他表情中寻出一点疯了魔的痕迹。
陆令从煞有介事地与谢竟对视良久,等到对方微蹙着眉,欲言又止的时候,才绷不住笑了出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咱俩快三十日没见,算下来足足二十二年,”他扳扳指头,“你至不至于这么苦大仇深。”
谢竟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直到听到陆令从摆手道“不逗你了”,才面色稍霁。
“来找你确是有正事,”陆令从站起来,“有个老相识那里有些消息,还算靠得住,可以一听。”
谢竟微仰起脸望着陆令从等他开口,后者却向他勾了勾手指,道:“人比你心眼还多,离了自家地盘半句都不肯漏的,一听我转头要来告你,便封了口,说要不带你上她那里一回听完,要不就干脆再别想听。”
他的神色不似玩闹,谢竟本来所剩无几的信任又有些动摇,皱眉问道:“在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陆令从上前两步垂手牵住谢竟的腕子,作势要拉他起身,“况且你不也有话要对我讲?心里藏不住事,都写眼里了。”
昭王来时不拖家不带口,一个人一身轻松上下自如;可去的时候多了小谢公子这个拖油瓶,檐上功夫便施展不得了,只能猫腰踮脚,一通声东击西、七拐八绕,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两人绕到谢府南院围墙之外,谢竟就见在道旁杨柳下拴着匹骏马,和它的主人一样浑身雪白,不见半丝杂毛,正不声不响温顺地候在那里。
陆令从解了缰绳,让谢竟撑着他的小臂先上马,随即自己也翻上去,从谢竟肋旁伸手过去,拢了拢白马的鬃毛,介绍道:“这是猗云,昭王府侧妃之一。”
谢竟听他在耳侧语声带笑,挑眉:“之一?”
“另一位是幸存下来的第四只鹦哥,”陆令从催动了马蹄,“不过那个太聒噪,所以我宠这位多一些。”
更受昭王宠爱的“侧妃”当之无愧,四蹄如风,二人一马迅似流星地穿行于街巷间。谢竟虽来金陵时日不长,但当然也知道他家就在秦淮河畔,此时看着眼前略显模糊的景物,对他们的目的地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你真要去摘星楼?”
“是‘我本就要去摘星楼’,”陆令从不高不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话却没个正经,“你能提前猜到,这说明咱俩心有灵犀。
摘星楼是秦淮河畔歌馆花楼里段位最高的所在,起的名虽不像个风流地,但说它是京城头号销金窟却也毫不为过。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比比皆是,叫王孙公子们挤破了头想要一睹芳容的花魁更不在少数。
谢竟当然知道陆令从不可能驾着“爱妾”专程带他来这里玩乐,但也忍不住暗想,昭王殿下倒真是交游广泛,居然还有拿烟花巷当“自家地盘”的老相识——也不知到底是老相识还是老相好。
正赶上七月初七,楼里比平日还要热闹嘈杂,罗轻烟暖、莺啼燕啭,酒气揉了脂粉香,无孔不入地侵人七窍,半层台阶没上完,骨头倒先酥了一把。
陆令从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还不等站定,便立刻有下人迎上来,知情识趣不动声色,引着人直接就往后院走。谢竟从没踏足过这种风月场所,只能默默跟在陆令从身后,一声不吭地装个大尾巴狼。
下人将他们两个领到临水的露台,躬身礼道:“殿下稍安勿躁,萧姑娘就来。”
哟,谢竟心说,还是姑娘呢。
小巧玲珑一张石桌上摆了酒和几样零嘴,显然早知有客。出于礼节,陆令从和谢竟没有入座,只是并肩立在栏边候着主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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