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谢竟急道:“说话啊!”
就看那军医起身,手中捧着陆令从沾血的里衣,奉到他面前。
谢竟最初神思还混沌着,一打眼只见衣上红白交错,顿觉头晕目眩,唯恐是陆令从伤重;然而等接过了那件里衣,定睛细看,才恍然发觉,那上面虽然是血迹,但又不仅仅是血迹。
他如遭雷击,喃喃:“这是……”
军医笃声道:“禀皇后,这是陛下的亲笔。”
他那二字称呼一出,帐内登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虽说谢竟的主母地位在虎师中基本从未动摇过,但“王妃”与“皇后”是全然不同的,这干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与国事——尤其在这个陆令从生死难料的时刻。
谢竟手发软,缓缓将布料抖开,展平,铺在桌上。众人忙聚上前去看,却发现,那俨然是一道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布为纸的圣旨,一封册立皇后的谕令: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咨尔陈留郡谢文介公翊子竟,舞象从龙,旦夕弗离;伦则夫妻,契兼知己;躬侍朕于潜邸,深慰朕自微时。遽逢丧乱,凤漂鸾泊,迩来蒙尘三载,猥居佞门。今长秋旷位,东宫望云,朕亦存眷爱之心拳拳,早晚不敢忘焉。由是悉告海内授尔皇后玺绶,以兑偿旧诺、少平朕昔年废弃之愧,钦哉。”
帐内寂静半晌,不知是谁回过神来先领头,众将官连忙跪下身顿首,山呼“千岁”。
谢竟像是根本没听见,只顾呆呆地读着这封用血写就的诏书,长久失语。陆令从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了这些句子,潦草杂乱,有几个字难于辨认,谢竟仅能凭借语意和形状去猜测。
他低声自语:“陆子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啊?”
众人但见谢竟骤然奔至床前,想要上手推陆令从,却又怕有伤,最后只能颓然地捧住他的脸。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呢?写这些,”谢竟哽了一下,颤声道,“写这些情深意重、生同寝死同穴的话做什么?你这是一早心中就谋算好了要和我泉下再见,来生来世也把我绑在你身边么?你这是留给我的遗诏么!?”
左右见事失控,连忙上来劝慰谢竟,试图把他带离榻边。李岐亦沉声道:“皇后保重,此地还要你主持大局,切不可过于哀痛、乱了方寸!”
陆令从自始至终只是紧闭双眼,犹如熟睡,并不曾给予谢竟半个字的解释。
数日之后,金陵。
隆冬时节夜中湿冷,万木萧疏,太初宫东面的苍龙门开过又关,一辆马车借着暗色缓缓驶入,悄无声息地停在神龙殿外。不多时,银绸与秦院判带着一众太医,已然悉数聚集到后殿。
陆令从那道血衣诏早传遍京城,外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圣意难测,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远征在外,顾念起发妻的好处来,也未可知。
银绸一直在宫中陪伴陆书青与陆书宁,早已收到谢竟的来信,知晓内情,倒不急着去看陆令从,只轻拉住谢竟的腕子,为他诊脉:“我听说皇后是从大雪里把陛下救回去的,可有受冻伤寒?”
谢竟摇头:“万幸倒是没有,兴许穿得厚实。只是……猗云不在了难过,吐了口血。”
银绸面露哀戚,长叹了一声:“脉象无异,想来是急痛攻心,倒不碍着什么大事。只是皇后一定要仔细身子,即便心里挂念陛下与孩子们,也务要好好将养。”
谢竟应下,又向银绸问了几句儿女近况,便让她回去歇下。没多久,宫人将他请进后殿,秦院判迎上来,礼道:“臣看过了,陛下年轻又素昔康健,皮肉之创有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只是在雪中跋涉数日,透支太厉害,寒气侵体,五内郁结,因此才一直昏睡。”
殿内满是浓重的药气,谢竟立在几步开外,望向榻上的陆令从,问:“什么时候能醒来?”
秦院判迟疑片刻,还是直言:“臣每日为陛下配药,伤口痊愈不难,只是……陛下若有心病、生志不足,什么灵丹妙药来了也是无益。”
谢竟听罢,未置可否,只说:“劳烦秦太医替我照顾陛下些时,我还有点要事吩咐,去去就回。”
他换下了满是风尘的外衫,一面往正殿的方向走去,一面吩咐随侍:“不要惊动太后与公主,去东宫将青儿唤起来,带到前殿来见我。”
陆书青睡着没多久,便被宫人从浅眠中叫醒,向他耳语道:“陛下与皇后才刚回到宫中,神龙殿传了旨意来,说请殿下速速过去一趟。”
“什么皇后?”陆书青很快清醒过来,皱眉问。
宫人语塞:“……谢皇后。”
陆书青微愣。谢浚前些日子忽然回京,他问起母亲的去向,表兄只说“还有些杂事,耽搁在陈郡了”。可如今本应仍在故乡的母亲却与远在雍州的父亲一道回了宫,这其中种种,必定干系不小。
他顾不得梳洗,匆匆穿好衣裳赶出东宫。神龙殿灯火晦暗,十分静谧,丝毫看不出天子归来的迹象,想来事态危急,一切俱在暗中,秘而不宣地推行。
正殿之外,垂手侍立着两班内监,沉默地推开沉重铜门。
陆书青一眼就捕捉到背对他、长身立于殿上的谢竟,然而顾忌着隔墙有耳,只得先见礼:“母后。”
谢竟回眸,双眼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他抬声道:“都退下罢。今夜无本宫吩咐,任何人等擅近神龙殿,杀无赦。”
外间传来齐整恭谨的应声,殿门闭上,内监转眼便无声无息地尽数离去。
陆书青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母亲面前:“娘,你们何时回来的?怎不见爹呢?他受伤了么?我去看看他!”
谢竟却定定凝望着他:“……听着,青儿,你不需要去见他。想见爹爹,该到时候了,总会见得到的。”
陆书青一怔,满眼不解,尚不及细想这句话中含着怎样的暗示,手腕就被谢竟一把攥过,母亲几乎是扯着他,走向御座。
一枚剔透润泽、皎白无瑕的玉玺,正静静地躺在龙椅前的案几上。
谢竟从身后用力摁着陆书青的肩膀,将和氏璧指给他,凛然道:“看到了吗?青儿,这就是传国玉玺,没有任何人能仿作伪造,这是卞和为之耻受刖刑的和氏璧,这是蔺相如使之无缺归赵的和氏璧,这是秦始皇琢为受命之玺的和氏璧,这是汉末群雄争夺的、真正的和氏璧!”
他牵住陆书青,坚定、决然,带着他覆上玉玺冰冷的轮廓:“我儿,握紧它。”
陆书青的手在母亲温暖的掌下发着抖,下意识抗拒着肌肤与玉的接触:“娘,我,为什么……”
那枚蓝田玉的赝品虽然已被当众毁去,但是“传国玉玺”给他的家庭、母族与人生带来的灾祸,陆书青心中再清楚不过。他深知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够掌握这枚权力的化石,更深知,今时今日,只有在万中无一、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他自己才会成为和氏璧的主人。
陆书青头脑发蒙,他想要问“我爹究竟怎么了”,然而看见母亲那双凌厉、布满血丝的眼,却又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你不要害怕,一切还不到最坏的地步,母亲只是尝过太多无能为力的教训,不得不教你未雨绸缪。如果,如果你爹真的——”
谢竟双眸失焦,尽力尝试过,却终究做不到将这个假设说完全。只有在视线落回陆书青身上时,他的茫然才会暂且消失,被护雏的母性本能取代。
他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推着陆书青的脊背,迫使他一级、一级踏上通往龙椅的玉阶,耳语道:
“你只需要一步一步走上去,高枕无忧地把这个位子坐得稳稳的,什么都不要管。你的外祖一家、你的姑母与叔父、绿艾与猗云,血淋淋的前事太多了,我绝不会再放手把刀俎让于他人,龙椅即便易主也只能是给你,哪怕不是你——还有你妹妹。挡在你面前的人,母亲会为你一一清扫,必不会脏了你的手。”
“青儿,我依然是那句话,我不要你有什么功业建树,我不在乎你是贤明还是昏聩,那些不是一个母亲所该考虑的。我只要你活着,只有做天子,你才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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