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 ‘朱古’或者说‘活佛’是藏传佛教的概念, 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虽然都是‘佛教’, 内容教义甚至供奉的佛与菩萨都大为不同, 光是国内的便可粗略分性、相、台、贤、禅、净、律、密八大宗派。而樗山离藏地十万八千里, 十里八乡全是土生土长的汉人,这样并不算偏远的地方、这样既不人迹罕至也不深山老林的山上,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既有‘活佛’, 建筑语言服饰却又都是汉地风格的寺庙?
思来想去,不论是玉雪可爱的小哀蝉还是平平无奇的大哀蝉都是纯正汉人长相, 那问题只能是出在老和尚身上,然而他已经老得连人样都没有了,想从外貌看出所属民族基本属于妄想。
卿白正遗憾,经过唐先生刚才单方面‘友好协商’,最终达成共识的两个老头一起起身出门,老和尚看着蹲在院墙边小沙弥小小一团的身影,老得已经没有了形状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卿白猜测他在这一刻或许有些不忍心。
但也只是这一刻。
“朱古,”老和尚对着身子没动,只脑袋转了180度的小沙弥说,“过来,来我这里。”
那小沙弥定定看了柔声细语的老和尚一会儿后突然把目光投向一边的哀蝉,虽然一句话没说,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却将想说的话都摆得明明白白——说好了会帮我赶跑讨厌客人自己不骗自己呢?
哀蝉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认真参禅悟道的模样。
这种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打破沉默,毕竟老人家还等着呢,于是卿白用没有一点儿波澜起伏的嗓音给哀蝉的人品盖棺定论:“连自己都骗,垃圾成年人。”
哀蝉:“……”
大概是看出长大后的自己靠不住了,小沙弥收回目光,垂着眼帘站起身,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慢吞吞往老和尚面前挪——老和尚出来得突然,玩得正起劲儿的知了来不及塞袖筒里,只能这样欲盖弥彰地藏在背后。
在旁观的人看来更是天真可爱,若是在山下,大概没有人舍得为难这样大的可爱小孩儿,但在讲究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寺庙,就很难说了。
不知是人太老连带着眼神也不好了,老和尚好像并没有发现小沙弥的心虚扭捏,他颇为艰难地弯下腰,枯槁的大手放在小沙弥单薄稚嫩的肩膀上,轻声说:“现在天还没有黑,朱古想去山后树林里玩吗?”
卿白注意到,老和尚这句话问出口后,哀蝉垂在两侧的手悄悄收紧……
小沙弥乖巧地摇摇头,把之前老和尚提醒他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不可以去山后树林,那里很危险。”
老和尚也摇摇头,语气似哄骗又似安慰:“今天不一样,今天师傅会跟在朱古后面,一直保护朱古,所以朱古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不用怕、不用怕危险……”
小沙弥高兴得垫了垫脚尖,又很快收敛,但还是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真的吗?可以痛痛快快地玩?”
“是,真的。”老和尚枯瘦的手掌缓缓上移,轻柔地摸了摸小沙弥的后脑勺,在小沙弥惊喜期待的眼神里慢慢重复了一遍,“师傅会跟着朱古,保护朱古,所以朱古不要怕,痛痛快快的去玩耍。”
站在老和尚背后的唐先生看着他们,蜡黄无神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有些僵硬扭曲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宛若什么恐怖片的开场。
忽略不做人的唐老头,眼前画面称得上‘师慈徒孝’,卿白看在眼里心中却泛起了不太妙的预感……他们仿佛在旁观一场悲剧的开场。
小沙弥就像那些网游里的剧情触发npc,蹦蹦跳跳地往外跑,身后跟了一串等着转场走剧情的‘游戏玩家’。
樗山虽然名字叫樗山,山上山下也的确到处都是臭椿树,但山中并非只有椿树,至少寺庙后面的树林子里植物的种类就很丰富,每走一步路过的树种都不重复,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走的步子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类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不可能如他们这会儿一般一步一景,几步便从寺庙到了树林,中间不知道省去了多少弯弯绕绕,简直像道家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之术。
本着对佛道两家最基本的尊重,卿白没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宣之于口,他只是在进林子后问了哀蝉一句:“咱们接下来是去找猴?”
哀蝉拨开一根挡路的树枝,眼皮都不抬,一副只顾埋头走路的苦行僧模样。
后头的戚小胖倒是很有说话的欲望,树枝反弹啪啪打脸上也一点不在意,伸长了脖子问:“为什么要找猴?”
卿白转头看了一圈,一进树林子老和尚和唐老头便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真如老和尚所说远远坠在后面保护朱古,还是躲在哪棵树的阴影里暗戳戳盯梢……虽然这二者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区别。
至于为什么要找猴……之前那位浑身上下布满了进山痕迹的年轻和尚摇头后,那老和尚不是说过‘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不好得手让唐先生稍安勿躁的话,看唐老头那急得差点当场入土的反应,不出意外那灵猴就是他续命的关键。
只是不明白年轻力壮的青年和尚都找不到,让身高刚突破一米大关,过高门槛都需要上手扶一把的小沙弥进山有什么用。
人肉诱饵?还是另有安排?
总不能真是因为这樗山灵猴有智能辨善恶,而小孩儿心思纯净在找猴这方面能有奇效吧?那也没见峨眉山的猴对小朋友爪下留情。
卿白心里想了挺多,张嘴却只说了一句:“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戚小胖像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敷衍得一点儿都不加修饰的回答,发出一声满是疑问的气声:“哈?”
“哈什么哈。”卿白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四周,他们虽然已经离了寺庙,却像是还没走出那棵遮天蔽日大槐树的阴影,目之所及处总是灰蒙蒙的,“虽然不知道樗山这地界的猴子是什么品种,但想来一个二级保护动物是跑不了的。”
“哦。”戚小胖不说话了。
他一停嘴树林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这里又没有蝉鸣,只能听见树枝划过衣服布料的摩擦声,细微轻柔。
环境自然又安静,空气清新又凉爽,还不用自己走路,忽略某些潜藏在暗处的动静,还真挺有爬山散心的感觉。
不用自己走路就容易对距离没有准确概念,走了不知多久,九年突然说:“他在绕圈。”
卿白看了一眼前方在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格外辛苦的小沙弥:“他也不是故意的。”
“嗯。”九年停下脚步,“但是再耽误下去,天黑以后下山路不好走。”
卿白不得不为九年折服,连猴的影子都没找到,这位已经在考虑几点下山了。
拒绝内卷,按时下班,实在是吾辈楷模。
山间小路细窄,最多仅供一人通行,九年一停,后面的哀蝉和戚小胖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
埋头走路的哀蝉终于抬起头,羊肠小路两边长满了不知年岁的野树,枝叶茂密树冠相连,给樗山罩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深深浅浅的绿色。
此刻无风,那枝叶的影子投在哀蝉脸上,像一片诡异的天然纹路。
哀蝉眼睛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小沙弥的背影,说:“怎么不走了。”
“这得问你啊。”卿白看着哀蝉,叹了口气,“领着我们在这林子里不停绕圈打转是想冲击今日微信步数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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