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看着来人,嘴巴微张,声音轻不可闻,却又刚好与小佟酒年清脆的声音重合:“爷爷!”
这位老人是佟酒年的爷爷,也是卿白的爷爷。
见爷爷提着砍刀赶来佟酒年一点不怂,反而眼睛亮闪闪的大声强调:“爷爷!小白哭了!”
像是生怕老爷子不知道人是他惹哭的。
然而老爷子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卿小白表情又惊又喜,还反复向小佟酒年确认:“真的哭了?怎么突然哭了呢?哎呦,听听这声儿,真亮堂!”
老爷子喜笑颜开,就差没抚掌夸一句‘哭得好’了。
小佟酒年昂着脑袋得意极了:“小白是我逗哭的!”
老爷子大手按到小佟酒年脑袋上,还用力揉了两把,夸赞道:“干得好!”
小佟酒年:“嘿嘿~”
老爷子欣慰叹息:“会哭就好…会哭就好……小孩儿就怕不知道哭!”
小佟酒年附和:“哼哼,我们小白哭得特别好!比村里那些天天哭得鼻涕眼泪淌一脸的小屁孩儿哭得都要好!”
“是啊,听这声儿,多精神呐!”
两人如出一辙的惊喜欣慰好似他们现在不是在竹林,而是在医院产房,卿小白也不是已经快三岁的小朋友,而是才刚剪下脐带的小婴儿。
婴儿刚出生时会通过大哭来打开肺泡,从而使空气进入肺里完成正常呼吸,若出生时没有哭可能会导致婴儿无法正常呼吸,严重的甚至会影响智力发育与危及生命,是以,降生时的那一声哭的意义十分重大。
而现在爷爷与小佟酒年面对卿小白大哭的反应,就好像,卿小白降生在这个世界时的那一声大哭迟到近三年才终于在今天响起,姗姗来迟的向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就好像,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任由这世上的空气在他体内自由出入完成第一个循环。
就好像,他直到此刻,才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卿小白还在哭,老爷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将人轻轻搂在怀里,想给小孩儿擦眼泪却发现出门砍竹子没带手帕,老爷子看看自己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又看看小孩儿白白嫩嫩的小脸,想了想只能撩起小孩儿身上穿的纯棉白t下摆将就着给他擦脸。
边擦还边柔声哄着小孩儿想让小孩儿能多说几个字:“哎呀,我们小白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呀?是谁欺负我们小白了?给爷爷说说,爷爷给小白报仇!”
老爷子这话其实只是顺口说说,并没有期待真的能得到回应,毕竟他养这小孩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早就知道这漂亮‘小哑巴’只对自家亲孙儿有反应,天天都不哭不笑不说话,可孩子还小,才兔子那么一丁点儿大,还生得特别好,乖乖看人的模样招人疼得很,大人能怎么办?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全都舍不得,只能精心养着呗。
这回能出这么大声儿,已经足够叫人惊喜,老爷子也不奢望能一步登天小孩儿马上就能和他对答如流,只求慢慢——
“呜……哥哥,哥哥骗我,”卿小白把小肉手摊到爷爷面前,声音哽咽,颠三倒四的告状,“骗我摸笋笋……以后摸不到了,笋有,有毛……呜呜呜……”
老爷子在小孩儿断断续续的告状声中瞪大了眼睛,呆滞了良久才回过神,然后他看了看小孩儿沾满笋毛已经开始红肿的小肉手,又看了看小孩儿湿漉漉的、清晰倒映着自己老脸的乌黑眼珠,没有半点犹豫一巴掌狠狠呼上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小佟酒年的肉屁股蛋儿上。
“嗷——爷你才夸我干得好!”
“给爷爬!”老爷子声如洪钟,手下不停,“让你骗弟弟摸笋!让你骗弟弟摸笋!小白手被笋毛刺肿成这样,你爷爷我今天高低也得把你屁股打肿,让你们兄弟凑一对儿!”
“冤枉啊!!!虽然我是故意的,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这个啊!笋有毛关我什么事,你打笋去啊啊啊啊啊!!!”
林间剩下的另外半林飞鸟也飞走了,这竹林今天是待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爷慈孙孝’的热闹画面,卿白突然隐约记起他年少时有段时间很认真的思考过一个问题: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呢?或者说,人记忆的源头究竟是从何而起呢?
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还是记忆原本就是一条长河,孜孜不倦,永远向前奔流,而人活在世的每一个几十年都不过是河上每隔一段为了渡河而架设的桥?
第89章 人身
人一旦开了智, 自我意识便会突飞猛进。
更何况梦里的时间概念还总是很混乱,不过一个转眼,之前还一个字两个字断断续续往外蹦的卿小白便已经能和小佟酒年你来我往应答如流, 和之前的假娃娃木头人简直判若两人。
卿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童年时代的温馨日常他有印象,但时间过去太久,又是不记事的年纪, 如‘童年阴影’那般惊心动魄的大事还好, 这些日常小事难免只剩个隐约印记。
就像那些一起度过的蛙鸣蝉噪热浪滚滚的三伏天, 卿白已经不记得那些夏天的太阳晒在皮肤上滚烫热度, 只会偶尔想起那些香精味比水果味还重的劣质果味汽水, 还有等太阳落山后爷爷从水井里提起来的凉了一整天的清甜沙瓤西瓜。
就像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年新闻报纸天气预报反复强调报道的五十年一遇的极寒天气的最低温度到底是多少度,却永远不会忘记佟酒年在衣兜里握住他手时的温度。就像每到冬天, 不管在何处,他都会买两个烤红薯,全部吃完也不满足, 总觉得甜不过也糯不过他心里的参照物。
那些曾经的旧时光被具象到一件件具体的事物上, 然后那些事物也随着时间一去不回头, 于是卿白只能在同类事物中不断寻找,到如今,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还是不想找到了。
想到此处, 卿白自嘲一笑, 只觉有空在这里多愁善感,不如多看些自己已经忘却的陈年旧事……可既然自己已经不记得, 又如何能在梦里看见?
卿白心神一凛, 福至心灵醍醐灌顶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这些年他梦到佟酒年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那些数量有限的梦无一不是他难以忘怀的过往, 不论是遗憾还是欢喜,平淡还是忧伤,甚至是只要出现,就会在一瞬间将美梦变成噩梦的血色片段……在那些梦中,他始终是‘卿白’,始终是以‘卿白’的视角‘卿白’的身份或游离或沉溺。
但在这个梦里,他却是个旁观的第三者……为什么?
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梦。
然而这些过往,除了他还有谁知道?
卿白如遭雷击,恍恍惚惚看向檐下宽廊,那里被湿毛巾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床凉席,左右两边各点了一盘蚊香,小桌案上放着对半切开的西瓜,还有一瓮烧开放凉的薄荷水,院中橘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正好挡住恼人的毒辣太阳光,卿小白佟酒年手拉手面对面蜷缩在用花露水擦过的凉席上睡得像两只餍足的小猫……
这画面在夏天的佟家老宅很常见,盛夏暑热,四四方方的房间闷热憋气根本待不住,佟老爷子便把两个小孩儿的午睡地点挪到有树荫遮掩有微风轻拂的屋檐下,他也能趁两个精力充沛的小崽子难得消停的午后时光做点正事。
两个小孩儿若没大人干涉通常可以一直睡到太阳西斜薄荷水凉透蚊香燃尽,然后夜里再凑做一堆叽里咕噜挑战佟老爷子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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