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白:“你先说。”
哀蝉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到未名新村找到你时我不是曾说过,越是学习宗教便越不信宗教?照我这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学下来,道心能挺到毕业才散已经算是□□了。”
“只是因为不信?”
“‘只是’因为不信……”哀蝉摇头叹息,“‘信仰’可不就是落地在那一个‘信’字上么?就是很脆弱的,容不得一丝怀疑。”
“好吧。”卿白一脸受教,继续问,“那你为什么怀疑?”
这回哀蝉沉默思考得久了点,半晌之后给出了一个难辨真假又难以反驳的回答:“可能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觉得只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能建设和谐美满新社会吧。”
“……”卿白木着脸,“哀蝉大师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
这波啊,这波是社会主义高校教育大胜利。
“过奖过奖!都是老师教得好!”玩笑两句过后哀蝉神色一肃,突然说回正题,“你们应该早就发现了,虽然樗山上的庙是很传统的古建筑庙宇,但我师傅的一些言行,包括对我的奇怪称呼,和所谓的师门法器,都带着浓郁的藏地气息。”
卿白与九年对视一眼,默契点头。
这点他们当时在罅隙中便发现了。
“……说来惭愧,我还是在进入大学正式学习宗教以后才发现自家寺庙不对劲。兴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哀蝉笑笑,“大学时期我瞒着师傅入了一趟藏地,拿着那串嘎巴拉跑了不知多少家寺庙,问了许多和尚喇嘛……”
“最惊险刺激的一回我被困在一座特别偏僻寺庙的地牢,差点被邪恶喇嘛炮制成当地珍贵宗教人皮特产……鬼知道他们的寺庙里为什么会有地牢。”
“然后呢?”卿白好奇,“你怎么逃出来的?”
哀蝉正色:“感恩国家移动通信基站建设,感恩火速出警的警察叔叔救我狗命。”
“虽然遇到了危险,但好在还是让我找到了线索。”
卿白做洗耳恭听状。
哀蝉也不卖关子:“你是京大文学院的,历史应该学得很好,想必对藏地近代史也有所了解……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总是离不开宗教的影子。”
卿白很想说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和这个假和尚解释专业问题。
虽然他历史的确学得很好。
“之前在罅隙里时你曾说过有关活佛转世的相关规定,事实上,那其实是藏地宗教与政.府的双向妥协。”哀蝉总是笑着的眉眼难得如此端肃,甚至显现出一丝凌冽来,“在那个年代,寺庙里的喇嘛都是高高在上接受供奉的一方,‘神使’做久了,就做不回也不想做回人了,千余座寺庙,几万僧人,总有不愿意妥协的,我师傅便是其中之一。”
“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寻访认定灵童的仪轨中,发生了一个重大失误——前世活佛生前使用的念珠不见了,与念珠一同消失的还有庙里一位负责预示占卜的僧人。”
说到这里,事情好像已经很清晰了,卿白试图还原故事脉络:“你师傅认为那一次的寻访认定的灵童并不是活佛真正的转世,于是偷了活佛生前的念珠自己去寻找,然后……找到了你?”
卿白知道活佛对藏地佛教的重要性,但依然对那些大喇嘛寻访转世灵童的准确性持保留态度,毕竟历史学得很好的卿白同学十分清楚的记得,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活佛的‘转世’都只在藏地上层贵族中‘流通’……
所谓的出家人终究也还是人,而只要是人,若有利可图,又有什么不能操控?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哀蝉点头:“他的行为等同叛教,为藏地佛教不容,在千余座寺庙僧人的追捕下东躲西藏辗转逃到樗山地界,借山上破庙销声匿迹隐姓埋名几十年。”
“那你呢?”听了哀蝉的话卿白并不在意老和尚惊险刺激的叛教之路,只想知道哀蝉在其中占了多少戏份,“你是他在藏地就找到,然后带着一路逃到这儿的,还是他离开藏地以后才找到的?”
哀蝉问:“有区别么?”
卿白被哀蝉如此自然的反问问住了,久久无语。
哀蝉望着西沉的太阳,目光悠远绵长:“我这一生,从记事起就在做和尚,给活人讲经为鬼魂超度,到头来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
“……从何处来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
“离开藏地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太阳落山光线昏沉,好在僧人虔诚,大殿里所有佛像都新贴了金箔,只需一点光线佛像便金光熠熠,我看着敬奉在佛像前被塞得满满的功德箱,突然也想到了那个问题——功德箱里的香油钱端坐莲台的佛祖菩萨们能亲自花上吗?”
哀蝉笑着摇头:“在这个问题从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刹那,我的道心便注定消散。”
“因为我不仅怀疑神佛,还怀疑同道。”
听了哀蝉的话,卿白不禁感叹难怪宗教专业被归入哲学……
眼瞅着哀蝉眼神愈发悠远,卿白出声打断他‘哲学’的思维:“你刚才反问我,你的来处是藏地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有区别么’,我一时没答上来。现在想清楚了,那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大。”
哀蝉没料到卿白会突然把话题扯回去,下意识顺着问了一句:“什么区别?”
卿白两只前爪搭在九年搂着他的小臂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姿态:“我有理由怀疑你师傅是个拐子。”
“???”哀蝉淡然超脱的表情没稳住,一下裂开了,“什么理由?”
卿白还真不是胡扯:“你师兄便罢了,身有残疾,来处不好说……可你幼时无病无痛还生得玉雪可爱,看那长相就不像藏族小孩,非锦衣玉食千娇万惯养不出来,那么问题就来了,锦衣玉食千娇万惯着养孩子的人家会舍得让孩子出家?”
哀蝉抿了抿唇,听懂了卿白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说:“或许是我命数有碍,于父于母于家有害无益,不如舍入空门,两相安好。”
卿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欺欺人就没意思了,是各大合法寺庙不够多名声不够响吗?犯得着把自家小孩舍给一个借住在破庙里的老和尚?说句不好听的话,这行为四舍五入约等于肉包子打狗。”
“既然你以后不想做出家人了,就好好想想吧……既然出家是指舍弃俗家遁入空门,那还俗自然就要‘回家’。”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从何处来’是很重要的,不然回头望去空空如也,不仅自己没有着落……在来处等待的人又情何以堪呢?”
哀蝉陷入沉思。
九年往前快走了几步拉开距离,既是给后面的哀蝉留出思考空间,也是有话想单独对卿白说。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些?”
卿白甩了甩尾巴,眯着眼睛往后仰:“你不觉得哀蝉这个人很别扭么?有什么话从来不直说,非要费心编出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当初来未名新村找我是这样,这回诓我们来樗山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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