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大贴着墙边,惊慌之下生出退意,兄弟情义再深厚,也要留得命才有情。二弟、三弟,这仇大哥一定会报!
心中下定决心,韩老大毫不犹豫转身就逃。刚攀上墙头,一支箭射中肩胛令他动作一顿,只能强忍疼痛翻过院墙,头也不回。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映在墙上,暗箭伤人的黑手终于在巷子里现了身。
阿毛数着自己射出的箭,邀功似的:“虽然你是一击毙命,但只射了后脑勺那一箭,而我射中了好多好多箭。”
龚先生没心思搭理他,走向落在泥洼里的陆旋,晦暗的墙根底下看不清他的情况。四处寻找费了些功夫,但愿他们没有来晚。
“把能收回的箭收回来,别浪费。”
“知道了。”阿毛把弩换到左手上,从近到远,依次把射出的箭拔出来收回箭筒里。
走到身中数箭仰倒在地的人面前,阿毛蹲下,伸手握住刺入他胸口的箭,正要用力,那人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阿毛的手腕。
瞪大的双眼因痛苦而清醒,他还未死透,回光返照般抓握的手越来越用力。
阿毛蹲在那儿,眉头皱了皱,也不知是胆大还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理解,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深情,静静地看着垂死挣扎。
漠然看了一会儿,他失去了兴致,把手抽了回来。
片刻后,死死抓着阿毛的那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阿毛稍稍挣了一下,那只手便没有生气地垂了下去。
阿毛站起身,将那人前额取下的最后一支箭收入箭筒,语调轻快地转向龚先生:“师兄,箭都收回来了,旋哥怎么样了?”
没有得到回应,阿毛又叫了几声:“师兄,师兄?”
见师兄面向墙根,半跪在那儿一动不动,阿毛脸上的轻松慢慢消失,走上前去。
上一刻还面不改色取人性命的人,在看清陆旋的模样后变了脸色。
龚先生已施针止住了伤口的血,目光凝在断臂上,几息后方才回神一般快速说道:“去,去把吕大夫找来。就算是在被窝里,也要把他给我薅出来。”
他似乎是镇定的,阿毛却听出了他声音里微弱的颤抖。阿毛强行别开视线,退后一步转身跑开。
第7章 机缘
疼,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疼。
以往并非没有这么疼过,那时护送梁大人出逃的路上遇袭,拼死抵抗受了一身的伤,最后是在父亲的掩护之下才得以逃脱,好悬没有死在路上。
他留着一条命为报仇而苟活,那时觉得伤痛不算什么,忍到极致便过去了。
可这一回,疼痛在肉体上不断叠加累积,永无止境似的。咬紧牙关的口腔里尝到了血腥气,即便是如此,也阻止不了痛吟从喉咙里挤出,一股子血腥味弥漫开来,似乎鼻腔里都能嗅见。
陆旋还未睁眼,紧闭的眼前一片黑暗,眉心纠结地缠到了一块,因为痛苦不自觉移动身体,试图制造出点别的感觉分散那些痛苦。他想用手去捂住传来猛烈痛觉的地方,但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用了点力道,制止了他的动作。
身边有人,不……陆旋此时才感觉自己似乎是靠在什么人身上,头枕着那人的腿,被一只手虚虚地扶着。
那人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是龚先生。
这样的姿势似乎是更方便限制他的行动,察觉到他试图移动,龚先生便收束双手的空间,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颈。
陆旋睁开眼,直愣愣望着上方龚先生那张含着悲悯的面孔,半垂的眼睑下蕴然流光。
“我的手……”
龚先生嘴角微微向下,一言不发抬手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不忍直面。
想起昏迷前最后那一幕,陆旋怔怔的,失去了声音。
覆在眼上的那只手布满茧子,粗粝的触感与眼睑相接触,不太舒服,却是陆旋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屋内燃着一盏琉璃汽灯,那不是应该出现在玉成县这样的小县城一个寒酸小院里的东西。那盏琉璃灯很亮,照着床榻上半身裹满纱布的人,双肩末端除了沁出的血迹,空空如也。
门外人推门而进,语调里透着股阴阳怪气,听来叫人不适:“班大人呐,您不是要隐姓埋名藏于市,怎么还管起了这份闲事?这么重的伤,到时候别引了别的来,可真是个麻烦。”
阿毛站在说话的大夫吕仲良身边,有些不敢靠近,声音虚弱地叫了声师兄。
陆旋听见那称呼,头小幅度动了动,身后的人被这一动引回注意力,低头看着他。
“班大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事已至此,再没有隐瞒的必要,身后人无声默认。
陆旋在这一刻才得知,龚喜只是一个化名,身后揽着自己的,正是郭老倌口中处在追捕中的班贺!
班贺低低地开了口:“数月前,吏科给事中梁巍梁大人因上谏弹劾得罪朝中重臣,被贬往忻州。梁大人恐遭迫害,请了龙威镖局送一趟镖,保的镖,便是梁大人自己。”
听到龙威镖局,陆旋浑身一僵。
“为保护忠臣,龙威镖局总镖头陆籍亲自护送,只可惜梁大人还是没能逃过追杀。不仅如此,龙威镖局上下皆被灭口,唯有总镖头独子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感受到手下的身躯颤抖,班贺面色怆然:“两月前,虎威镖局总镖头鲁冠威得知此消息,当即决定举家迁移,寻办法,势要为被害的义兄讨一个公道。”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陆旋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班贺死死按住,好在此时他没多大力气,挣扎中伤口不断淌出血液浸透白纱,本就失血的人脸色越发苍白。
“别动!”班贺情急之下斥了一声,眼中的光愈发黯淡,语气软下来,满是无奈,“别动……”
陆旋终究是停止了挣扎,约摸是没了力气。双眼被班贺的手遮了,只瞧得见他半张嘴喘着气,却冒不出一点儿声音。
就算有力气说出来,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他脑中一片死寂,仿佛随着被斩去的手臂灵魂也失去了生气。
怀里的人重新昏厥了过去,班贺默默移开手,露出那张昏迷中仍不能放松的面孔。
他还那么年轻,二十都不到,遭此劫难此后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班贺忆起,那时陆旋身负血海深仇,右臂重伤无法拿剑,他却道自己还有左臂,如今再遭劫难,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毛忧心忡忡,指着带回来的断臂:“吕大夫,吕神医,你帮帮他,替他把手臂接回去吧。”
吕仲良后退一步:“你想什么呢?他的胳膊已被彻底斩下,这都能接回去,那我可不是神医了,我是神仙。哎哎——你可别这样,班大人,您别坐那儿啊,快过来解解围。”
“那不正是该你们大夫考虑的么,遇到难事儿就该想办法呀。”阿毛揪着吕大夫的袖子不放,执拗地缠着他,力气还不小。
吕仲良扒拉几下没把阿毛弄开,阴阳怪气的语调里多了些着急。
“你拉着我不如去拉你师兄不是?那断臂我接不回去,他却能再造一双来。班大人,您说是不是?”
闻言,班贺眼中犹疑不定,迟迟不言语。阿毛定定看着陆旋,双手仍是揪着吕大夫的袖子,哀求道:“师兄……”
“天铁朝廷管制严格,即便是黑市上也有市无价,我和阿毛逃亡在外,我上哪儿弄去。”班贺语气低沉。
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就算弄来了天铁,谁能保证他能适应?”
吕仲良一摊手:“你看,连你师兄都没有办法,你求我有什么用?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得,你们歇着,我回去了,得空了记得把诊金给我送来。”
阿毛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吕仲良离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犹豫地看着班贺,欲言又止。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陆旋因疼痛而不规律的呼吸声,阿毛再度开口:“师兄,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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