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晓那件事,顾拂仍面不更色,不在意地道:“朝廷刚打了胜仗,他不是叙州总兵派去援剿的?将功抵过,判不了死罪。”
“可圣上只将他搁置在牢中,毫无发落的打算,恐怕心中有所迟疑,这才是麻烦。”班贺道,“先帝时,时隔一两年便大赦天下,以示宽仁。而今上只在登基时循旧例施行特赦,以彰显仁德施政。他曾说过,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对大赦慎之又慎。如今不杀不放,置之不理,难免叫人不安。”
当今皇帝赵怀熠不同于先帝,认为应当严明依从律法,慎用恩赦。一纸诏令就可以释放成千上万的犯人,但年年赦宥,于治国有何裨益?有罪便当罚,否则只关上一两年便遇大赦出狱,歹人只会愈发轻视王法,罔顾律令,不可轻易赦免。
若是先帝在,班贺也不至于担忧此事了。
顾拂像是看见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惊异道:“我要是没听错,你也会不安?可别告诉我,你那么做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事急从权。”班贺苦笑着看向顾拂,叹道,“那时陆旋被追杀,三个恶徒围攻他一个,他又重伤未愈实难招架,不幸被斩去双臂。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代良将之子就此抱憾终生,什么都不做?”
“得了吧。你可不是头脑发热就不管不顾的莽汉,走一步看三步都算少,能没想过如何解决?我可不信。”顾拂弹弹手指甲,随即一愣,缓缓侧过头去,“我是其中一步?”
班贺正色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最终是不是大事,全凭圣上的意志。天铁特殊,巡抚不敢擅自判决,将陆旋带回京,上报圣上奏请敕裁。”
他语重心长:“去尘,君心即天意,天意即君心啊。”
顾拂沉默良久,在班贺殷切注视之下,只是淡淡一笑:“恭卿,何必为了一个相识没多久的人如此犯险?你帮了他,倒成你做错了事,到处奔波搭救。既然不会死,只要不供出你,关个几年又何妨,等圣上哪天遇到喜事大赦,不就放出去了。若是他供出你……你先想想,怎么向圣上求饶吧。”他摇摇头,轻声道,“不值得。”
“晚了。”班贺望着他,“我知道他谁也不会供出来,但正是因为我做出的决定,陆旋之事若不能在未扩大前尽快妥善解决,依然会连累收容他的叙州军营。上至总兵,下至同伍兵卒,皆是知情不报窝藏之罪。数十上百的人命,是被我的妄举牵连。”
顾拂皱起脸,忍不住抱怨:“说得那么吓人,好像不帮你就成了我的罪过了,无量寿福。”
从那语气里听出顾拂松了口,班贺露出笑容,好言说道:“去尘,只需要你对圣上说上几句话,仅此而已。大恩不言谢,结草衔环,此生当报。”
顾拂竖起手指:“别,什么大恩不言谢,你最好多给我说几声谢谢,救了几十上百条人命,叩几个头我也受得住。”
“多谢顾道长。”班贺二话不说屈膝就跪,顾拂倏地站起身,将将避开,抬脚大跨步往外走:“疯了,疯了!你是真疯了!到时候领着你那姓陆的来给我端茶道谢,一个人跪没意思!”
班贺站起身,抖了抖衣摆转过身去,高声道:“顾道长,我送你。”
顾拂头也不回:“别送了。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就去吃去喝,就你这不要命的模样,谁知道你还有多少日子可过。”
班贺跟上去:“这不正是顾道长擅长的,占吉凶,卜命数,看看我这回能否逢凶化吉?”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顾拂冷哼一声,跨出门槛外,反手关上了院门,将那招人烦的声音与身影隔绝在门后。
屋外声音彻底消失,班贺收敛所有表情,一直独自默不作声待在院子里的阿毛不小心弄出点声响,见他看来,忍不住露出满面愁容:“师兄,旋哥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不会有事,我有准备。”班贺不用在阿毛面前强颜欢笑,却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出内心的不定,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有事的可能是我。
钦天监加密奏疏于卯初呈于当今皇帝赵怀熠跟前,皇帝惯例早起,见到这封奏疏眉梢微扬。
张全忠低下头:“圣上,钦天监监正呈上奏疏。”
钦天监干的就是监察观测天象的事,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皆在钦天监记录之下,如有异变,必须及时奏疏密报皇帝。这封奏疏与平日呈上的有所不同,恐怕记载的内容不寻常。
从谨言慎行的大太监张全忠手中接过奏疏,赵怀熠在桌边坐下,立刻有人将火炉移到御案边。
已是仲冬之末,冬至将至,数九隆冬还未正式开始,天已见寒,殿外天色昏沉,还要过上几刻方才会亮起。
琉璃灯下字迹鲜明,赵怀熠看过一遍,不置可否地合上了:“钦天监监正可还在?”
张全忠回道:“在呢,正殿外候着听宣。”
赵怀熠点头:“宣。”
钦天监监正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殿内,拜过皇帝,侧身站立一旁等候问话。
“你奏疏上写,见将星偏移,此事可属实?”
监正恭敬答道:“回陛下,夜间五官保章正上报星象有变,臣不敢怠慢,亲往验证,的确属实。钦天监观象台东南西北四面,各有四名天文生观测记录,以供核对避免出现误报。”
赵怀熠沉思片刻,道:“继续说。”
“是,陛下。大将星摇,兵起,大将出。将星贵杀加临乃为吉庆,与紫微星同度,既为辅佐陛下的肱股之臣。眼下战事方歇,大获全胜,六军解严,想来是上天示意陛下,将获得一位大将之材。”
赵怀熠抬眼看他:“那位将星在何处?”
监正:“将星正对皇城西南,想必此人就在皇城中。”
若是单提西南,赵怀熠还想不起来,监正提起刚平息不久的战事,不正是平定程大全叛乱?
援剿队伍来自西南的,不外乎叙州总兵手下队伍,而皇城的西南方向,正是刑部大牢所在。赵怀熠皱了皱眉,挥手让钦天监监正退下。
数日前詹景时押送一人回京,却并非叛军头目,而是叙州援剿军队里的一个把总,还恰恰是他奏疏中提到过的先登勇士。
如此英勇之士,却是被押送入京的,赵怀熠的困惑在詹景时说明情况后,也变成了为难。
立下战功的勇士应当大赏特赏,先登之功加官进爵也不为过。但他那双天铁手臂却是断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不仅是他要承担罪责,替他制作这双手臂的人更要问罪。
显然战事将将平定,便立刻向将士追责万不可行,即便私用天铁是明令禁止的,赵怀熠也不会判处一个以血汗立下战功的功臣死罪。
朝廷永远没有嫌能者多的时候,詹景时谈及此人溢于言表的惋惜不舍,足以证明此人具备不弱的能力,赵怀熠不可能为了几块天铁而杀了一员能带兵打仗的悍将。只要交代了那触犯禁忌的工匠,即可获得无罪赦免,可那人什么都不肯说。
还在对三军将士论功行赏的当口,总不能对他严刑逼供吧?赵怀熠只能暂时将人关在刑部大牢,择日提审。
钦天监口中所指的将星,莫非就是此人?
“张全忠。”赵怀熠突然开口。
张全忠上前一步:“奴才在。”
赵怀熠:“将兹南巡抚找来,朕有要事,命他即刻入宫。”
“是,陛下。”张全忠倒退几步,转身快步走出殿外。
值夜当差的魏凌强打起精神,看着继钦天监监正之后匆匆赶来的兹南巡抚进入殿内,心中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连困意都散了些许。
詹景时回京后被赏了一个月的假,不必上朝,这么早被叫来会是因为什么?他被召见的缘由,一定与钦天监监正所报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118章 求情
天际方白,詹景时匆忙进了宫。
自班贺上门拜访后,这两日内心煎熬不安愈发加剧,想到陆旋因他而被困囹圄,愧疚难当,正准备上奏入宫觐见,便接到内侍传来的口谕,当即换上官袍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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