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敲响时,班贺走出门来,朝新雇佣来的厨娘摆摆手,示意自己去开。
“班先生,是我,长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没有多想打开大门,班贺从门缝中瞧见季长赢的脸,嘴角微扬,刚要出声招呼,随即便望见季长赢身后站着的赵青炜。
嘴角笑容收敛些许,班贺犹豫片刻,重新展开笑颜,侧身站立一旁:“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寒舍冷清,没有好茶招待贵客,还请贵客见谅。”
这间庭院,赵青炜曾来过无数次,这是他被请入皇宫后,第一次亲临。
他还记得以前来时,总是怀着喜悦、期盼、新奇的心情。这儿有他的玩伴,还有全天下技艺最精湛的工匠,与他手下产出的精妙造物。
而今日,他再度踏入这个院落,所见的只是一个简单空旷的庭院,与一个态度恭敬但疏离的屋主,短短数年,物是人非。
“班先生。”赵青炜唤了一声。
班贺亲手泡了一壶茶,一声不响,将茶盏端到赵青炜跟前,才说道:“陛下身份尊贵,不宜在宫外久留,喝下这杯茶,便回宫去吧。”
说完,他坐到了边上,重新拿起了之前在看的书。
他口中称呼着陛下,却将亲临的皇帝晾在一边,显然心里并未将皇帝这一尊贵身份当一回事。
赵青炜看了眼面前的茶,目光转向班贺,艰难开口:“连班先生,都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班贺指尖捻着书页,迟迟没有翻动,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从来都不是草民做出的选择。若陛下明白这点,就不该在这里问我这个问题了。”班贺说道,“天子号令,莫敢抗旨不尊。”
低垂着头的季长赢睁大双眼,下意识抬头看向班贺,目光迅速投向年轻的皇帝。
赵青炜握紧的拳微微颤抖,班贺当着官员与太后的面提出辞官,华太后当场准许,事已成定局,他以为班贺去意坚决,班贺此时的回复让他看到些许希望,既喜悦又有些慌张无措。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违背华太后的意思出宫,擅自来见班贺。华太后的斥责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最怕听到班贺的拒绝,但他还是选择来到这里。
如果,当时他以皇帝的身份不允许班贺辞官,班贺是辞不了官的,那么也就不会出现眼前令人难堪的场面。
可那时他自己都对自己身份的正当性反复质疑,让他没有任何底气发号施令。班贺,又凭什么要为一个立场不定意志不坚,甚至得位不明的人效忠?
赵青炜惊喜到失语,眼中渐渐闪烁点点泪光,深深注视班贺。
缓了缓情绪,他开口说道:“我虽愚驽,天资不高,承蒙诸位先生教导支持,但凡有几分良知,怎么敢眼睁睁看着你们失望而去,什么都不做?而今我已幡然醒悟,还请班先生,继续为国效力。”
他会出现在这里,说出这番话,已经说明了某些事情,班贺也就不必拿乔。他放下书,撩起衣摆双膝跪下,垂首行礼,口称陛下万岁。
“班先生,你快起身!”赵青炜连忙扶起班贺,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带了些鼻音,克制不住地情绪激动。
班贺在他面前站直了,道:“陛下,草民此生别无它求,唯有向朝廷献上一份绵薄之力,造福黎粟万民。只要朝廷需要草民效力,草民在所不辞。”
“班先生愿为朝廷效忠,付出良多,是我愧对你们,未能当一名明主,愧对将士,愧对百姓。”赵青炜哽咽着说道,“承蒙先生不弃,往后,我誓与诸位朝臣、将士共进退。”
“陛下能有此番觉悟,是天下百姓的幸事。”班贺看着他情真意切,心中有几分感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人心之难测善变,此时此刻或许是真情实意,日后遇到事情,又变另一幅光景,换一副嘴脸,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班贺不计前嫌,没有半句为难,赵青炜感激之余,更为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去想过往种种,他不再是被强行架到高处的皇帝,他身上承载着千万臣民的期盼,这是无可回避的责任。
“陛下能问候草民,草民深感荣幸,不过这儿不是什么适宜交谈的地方。有什么话,还是留在朝堂上,或御书房说吧。”班贺面上带笑,看向赵青炜的眼神带着明确的拒绝。
赵青炜微愣,随即明白过来,站起身,点头说道:“多谢班先生款待。日后再见,便要请班尚书再为我解惑答疑了。”
班贺躬身行礼:“草民恭送陛下。”
从那间小院出来,赵青炜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不远处树下站着的陆旋。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斜倚着树,看着散漫,实则警惕关注周遭一切动静,赵青炜出来之前,他早已听到脚步声。
班贺送出门外,自然也见到了树下的陆旋。
两人相视一眼,班贺颔首示意,陆旋面上不露声色,双眼微眯,愉悦几乎满溢。
将皇帝安全送回宫,陆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什么都不说,背着双手站在班贺面前,昂首挺胸。
班贺咦了声:“你脸上怎么写了两个字?”
陆旋低头捂着双颊:“有字?怎么可能!”
班贺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颇为认真:“你瞧,这么老大两个字。左边写着‘求’……”
“求?”陆旋瞪大双眼。
“右边写着‘夸’。”班贺说。
陆旋:“……”
他动了动,把手从班贺手下抽出来,啪的一声轻响,变成了班贺捧着他的脸。
“不值得吗?”陆旋浓眉微蹙,每一根眉毛尖都冒着不乐意。
“值得,我得好好夸一夸。让我想想,我想从你的头发丝,夸到脚趾尖,可惜读的书少,不通文墨,有些词穷。”班贺惋惜道。
陆旋着急:“谁要听你夸头发丝、脚趾尖?你就说句爱我,我为你死都值了!”
班贺忍不住吻上去,旋即被陆旋紧紧拥住,两双手臂缠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勒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融为一体。
分开时两人都喘着气,眼见再继续就又要演变成不可言说的场面,班贺及时抽身而出,走到桌旁。
陆旋的目光不自知地带上了侵略性,渴望贪婪吞噬所见的一切,不断扫视着班贺的背影。从肩到腰,从臀到腿。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只黑檀木盒上,握在一只被它衬得晃眼的手中。
班贺已经转过身来,手握玉球笑吟吟地看来,陆旋眨眨眼,困惑取代了方才汹涌的欲望,问:“这是什么。”
“之前说过,送你的礼物。”班贺走上前来,将黑檀木盒放到陆旋手中。
陆旋小心翼翼将木盒打开,呼吸一顿。
木盒中铺着红色绒布,一只白玉球静静卧在其中,旁边放置一根流云玉簪,似乎是同一块石料。
白玉球表面精雕细琢,镂刻的是流云与鸱鸮的图样。陆旋将白玉球从盒中取出,拿在手中,内部碰撞的声音与震荡立刻传了出来。
陆旋轻轻转动手腕,对准汽灯,镂空的孔洞透过点点光亮,随着动作可以看见内部层层叠叠的精妙构造。
“喜欢吗?”班贺问。
这不需要问,很显然,陆旋盯着那颗鬼工球,眼睛移不开半分。
“老早就想给你送一个,不过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是没能完成。我原想在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过一年就要多一层,好不容易这段时日赶制完成,到底是没赶上……”班贺的声音在一个用力的拥抱下戛然而止,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背。
与先前那个随时会擦枪走火的拥抱不同,这个拥抱传递着单纯的喜悦。
陆旋松开手,露出微红的双颊,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喜欢的礼物。”
班贺朝他腰间努嘴:“这么说来,我送你的弩机你没那么喜欢了?朝仪刀呢,也不如这颗球?”
陆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都是我最喜欢的,包括往后你送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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