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回头看去,还未开口,陆旋主动说道:“我带阿毛回去收拾一下,就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刻叫我。”
陆旋和阿毛离开,屋内仅剩班贺与那对祖孙俩,他走到床边:“前辈想说什么,晚辈听着。”
“那条木腿,你拿去好了。”穆柯双目像两眼枯竭的井,无力望着屋顶,“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姓孔?”
班贺愕然,连忙倾身上前:“正是!前辈,那位故人对我和我师弟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告诉我他的下落。”
穆柯缓慢僵硬地摇头:“不是我不愿告诉你,那位孔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四年了。”
“怎么会……”班贺喉头像被什么堵住,鼻尖酸涩,悲痛侵袭而来,猛烈得无从招架。
“别怪我隐瞒,我是怕,我和枳儿的性命难存……”穆柯越急越是喘得厉害,“我出身军户,原是厉州韩骁韩将军手下一名哨官……孔先生是随军军匠,我们一同协作过几次,得以相熟。我这条腿……断在了战场上,无法、无法继续留在军中。送行之时,孔先生赠予我一条木腿……此后,我再也未见过他……”
班贺急切问道:“那前辈如何得知他已不在人世?”
穆柯面色痛苦,艰难看向穆青枳:“我是军户,被送返回乡,需要有人填补我的空缺……儿媳生枳儿时难产没了,可怜枳儿方才六岁,父亲也离她而去。”
儿子穆望替穆柯从了军,不过短短二载,便接到他请人捎来的家书。
信中说道,孔先生染病去世,葬在了隗江边,他亦要随军出征雁巢矶,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给家中写信。祝父亲母亲健如松柏,福寿延年,女儿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巨大的变故就在收到这封家书之后没多久,驿馆传来消息,穆望当了逃兵,同他一队的十人战后皆不知所踪。军队周边搜寻多日无果,判定那一队十人叛逃,遣人回乡搜捕逃兵家人,问不出逃兵下落便斩立决。
消息刚传到驿馆,便被本地乡贤得知,他素来与穆柯交好,冒着被追责的危险,将这一噩耗提前告知穆柯。官兵到来之前,提前得到消息的穆柯带着老伴、孙女,连夜出逃。
断腿的特征一眼便可看出,穆柯靠着孔先生赠与的木腿伪装,躲过一次次搜捕。老伴身体撑不住,倒在了半路,只剩他们祖孙俩一路逃亡,风声过去后,才辗转来到叙州。
在叙州也不得安宁,他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害怕逃兵家属的身份被发现,害怕连朝不保夕的日子都没得过。
所以他看见木腿出现在班贺手中时,才会那样惊恐,想带着枳儿趁夜逃走。
不是到了这一刻,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些秘密。
班贺是好人,是穆柯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条木腿,我可以给你……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穆柯眼中燃起一点光,恢复了些许神采,又像是将最后的生命加速消耗。
“照顾枳儿,到她平安长大……十八岁,不,十六岁就好,让她平安……”
弥留之际,他像是要诉尽这辈子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屋内另外两人静默无声,只能听见低哑苍老的声音。
“那些钱……在柜子里,我一分没动,得还给人家。枳儿可怜,无父无母,我不久于人世,往后,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不知如何生存下去……枳儿啊,我的好孙女……”
穆柯声音嘶哑,热泪盈眶,颤巍巍的手伸出去,被啜泣的穆青枳紧紧握住。
班贺从良久的沉默中脱离,给了将死之人一个承诺:“我会帮你照顾孙女的,请前辈放心。”
留下足够的干柴,又送了些食物给那对祖孙俩,最后的时刻还是应当亲人相处。
班贺随便吃了几口馒头,回了房间。陆旋望着那瘦削背影,让阿毛自己吃着,起身跟了上去。
屋内,班贺在灯前静坐,看见陆旋跟进来,脑中不知想着什么,反应迟钝地看着他,俄而笑了笑。
陆旋在他身旁坐下,班贺声音很轻:“你之前不是还疑惑,为什么阿毛会叫我师兄?”
陆旋说:“现在也疑惑。”
“他是和我学的。”班贺交叠双手,侧头趴在手臂间,姿态放松,却又像是筑起了一道边界,将自己圈在里面。
陆旋嗯了声,以示自己听着。
“我是师父捡到的,随师母姓,师母去世后,由两个师兄照顾我,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平常时候,我叫师兄的次数,比叫师父还要多。阿毛出生后,成日听着我叫师兄。他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
他语调轻柔缓慢,滑入陆旋耳中,不知该如何自然地接那些话,却有所感知,那些往日的回忆应当是很美好的吧。
第50章 留宿
在这山长水远不见京畿的西南之地,除了屋外阿毛,也就只有眼前的陆旋能说上几句话。阿毛虽说已经到了要懂事的年纪,可他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大多时候理解不了复杂心情,陆旋竟成了班贺此刻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师父对这些不太在乎,反正小孩子么,又没有真的收做徒弟,随便叫去吧。”班贺垂下眼睑,“他这一叫,就再也没有改过口。反倒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师兄了。”
班贺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陆旋无声注视他,只觉得那笑里藏着无边的难过。
陆旋眉头微蹙,他很不喜欢,于是默不作声动了手。
胳膊被有力的手握住,班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拉得直起身来,身体微侧,下一刻,整个儿与另一个宽阔的胸膛紧挨,被拥在怀中。他身体僵直,不知所措地昂着头,坚硬的手臂在他的背后交错,压迫感并不强烈,却像是陷入无法挣脱的桎梏里。
肩上靠着另一个人的下颌,只是轻轻借了个力,呼吸起伏清楚直观地隔着冬衣传来。班贺悬在半空的手缓了缓,放在他的背上,倾下脖颈,落在结实的肩头。
他的声音微小,近乎气音:“言归,我只剩一个师兄了。”
陆旋嗯了声,手臂合抱得更紧。穆柯私下对班贺说了什么话,内容昭然若揭。
他原本攒着满腔的怒气,身在危险之中班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早上去将药交给孙世仪也不曾透露半个字。无论如何,性命安全都应当是最重要的,班贺怎么还敢如此不当一回事?
心里的怨怒最终化作无奈,陆旋答应骆将军进入军营,也就注定不能及时给予帮助,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知情,诸事无法两全。
他不是怀疑班贺有自保的本事,那与他的担忧两不相干,担心关切几乎是他的本能。
怀里的人身体放松下来,陆旋静默地抱着,自欺欺人地忽略如同战鼓擂起,逐渐加速喝令士气高涨的心跳。又私心说服自己,两人的冬衣厚实,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这毫无章法的鼓声。
片刻,班贺声音响起,闷闷的:“一会儿阿毛看见,该笑话我们了。这么大人了,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他才不会,粘着你的时候抱胳膊抱腿,他还少干了?”陆旋嘴里说着,松开了手。
寒气见缝插针地扎入两人分开的间隙里,直至将两人完全分隔,陆旋涌上来的热气被驱散了些,脸颊热度却久久不去,好在班贺没有看出什么。
分开没多久,阿毛就进来了,蔫了吧唧抱着班贺胳膊:“穆前辈会不会有事啊?”
班贺看了眼陆旋,语气轻得像叹息:“听天由命了。”
阿毛难过地明白,那句话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意思,医治的手段已经救不了他了。
暮色已完全退去,夜色笼着这座威严城池,不漏过这条长巷。
班贺与陆旋帮着穆青枳备好取暖炭盆,吃食和水也放在了桌上,穆青枳睁着双眼,目光跟随他们的身影移动,那双瞳仁却带着几分麻木。
班贺轻声细语:“前辈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吧,养足精神,还有明日、后日……可不是一两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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