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矿井见到的,大多都是地底的老鼠。老鼠感官比人敏锐,遇到震荡坍塌,它们的异常行为便是给矿工的提前预警,矿工得以保存性命,因而称老鼠为窑神。
何承慕参军入伍之前,是淅州的银矿工,每日都在与银子打交道,却没有一分一厘属于他,无法维持生计,无奈来叙州参军。
郑必武狐疑:“可我怎么听闻,淅州私煎银矿屡见不鲜,还有聚众偷挖的,你难道没有干过?”
“这种要杀头的事可不敢干!”何承慕睁圆了眼,他年纪不算大,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私煎银矿要是被发现,全家都会遭殃,倒是有人这么干过,下场可惨了。”
“我们那儿,挖矿要自备工具,开矿所得只能拿三成,余下的上缴、给工头。这三成也不是全能归自己,还有逃不掉的矿课,生生又从这里面抽走三成。由上至下,层层压迫,多少人逃亡,又有多少人被逼成贼啊。要不是实在干不下去,我也不至于离乡来参军。”
何承慕说得辛酸,让陆旋想起玉成县内因各类杂税遭到杖责的刘老汉,课税名目不尽相同,受累的都是百姓。
“何必把参军说得如此不堪,参了军,不是免了你今后所有税么。每月还有军饷发放,不比你当个不见天日的矿工好?”郑必武语气轻松,望着陆旋,“伍长,你说是不是?”
第44章 探营
民间俗话说,好男不当兵。离家从戎,历来多数有去无回,妻儿老小无人照顾,若是有别的活路,少有平民愿意从军。参军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将领,待遇不好,更是不会有人愿意干这份差事。
所谓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仅是叙州城募来的兵,每月军饷三两银子,吃住在军营,衣服由军营发放。平日不能擅自出营地,没什么花销,一年下来能攒不少。
方大眼认同郑必武,笑容憨直:“我在家里吃不饱,在这里敞开了肚皮吃,还有钱拿,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不过,承诺的军饷是这么些,往后实际拿到手能有多少那可说不准。那些个吞吃军饷的将领吃人不吐骨头,连拿命换的钱都要克扣大半,有些索性全部都……”
郑必武不屑一顾的表情语气,在触及陆旋看来的目光时凝住,收敛了些,笑着打哈哈,“我是说有些人会这样做,骆将军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陆旋:“你对这些很了解。”
他目光平静,郑必武却在他的注视下背上刺挠发痒,不自在地扭了扭,抬手挠了挠后背,顺势看向地面:“我一个亲戚也是当了兵的,他告诉我的。”
陆旋微侧头:“哦?你那位亲戚是在哪里当的兵,能否告知一声,以后我好避开。这样的将领在军中噬血食肉,流毒无穷,我可不想落到他们手里。”
事关自身利益,另外三双眼睛立刻看了过来,紧张地关注这边。郑必武嘶一声,皱起眉咧开嘴:“我给忘了,他也没细说。咱们在叙州,就不用忧心这个问题了,骆将军治军严格,赏罚分明,他手下肯定不会出这种事。”
这小子不好对付!郑必武暗自咬牙,不仅不能轻举妄动,往后连说话都得注意了。
说了等于没说,方大眼三人不满地收回目光,还以为能听到什么高论呢。
何承慕隔着衣服抚摸那只被他称为窑神的大灰耗子:“我来参军,倒不全是为了军饷。我在矿下遇到了矿井塌陷,那时是窑神冲我吱吱直叫,带着我跑出了矿洞,而在我前面进洞的大叔躲避不及,被深埋在地下。经过这次九死一生,出来我就决定参军了。”
袁志想到自己刚才被一只老鼠吓得蹦上桌,面子上过不去:“它救了你的命,也不至于把它带进军营里。伍长,你得说说他。”
陆旋没有应声,只是说:“参军所要面临的危险,比矿工多太多了。”
何承慕面容骤然坚毅:“同样都是要拿命换,为什么不选择死得其所?参军是保家卫国,总比窝窝囊囊死在地下的好。”他停顿一下,补充,“当然,能活着那就是最好的。”
陆旋微微点头:“再怎么样,那也是只老鼠。”
何承慕有些急,慌忙解释:“窑神可通人性了,我下矿的时候,它从来不会偷吃我的干粮,只有我给它喂的它才吃。它吃得不多,我把我的食物分给它一点,就能吃饱了,不会碍着其他人的!”
见陆旋没有被说服的样子,他坐立难安地想着说辞:“而且……而且它还特爱干净,会自己洗澡呢!也不在屋里拉屎屙尿,这么些天了,你们都没发现它,对不对?”
这话倒是,的确没人发现他养了只耗子,可那是因为营房中本就有鼠迹,谁能想到他还能从外面带来一只呢?
陆旋最终说道:“你得看好它。要是跑到外面去,被人误当野鼠,一脚下去怕是成一张饼了。”
何承慕大喜过望,站得笔直:“是,伍长!”
伍长发话,袁志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多一只老鼠而已,不在他床上同睡就行。
郑必武深吸一口气——这屋子里让他难以忍受的家伙,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这日子没法过了!
同伍几人逐渐熟悉起来,陆旋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对那三个平民出身的士兵而言,这个身份意味着他们必须服从。
非战时的服从做不得数,面对战争的恐惧与求生欲望的冲击干扰,那时才是考验领兵者统率能力与士兵服从性的真正时刻。没有领兵经验,对军中不了解,无论是何出身也不可能带好一支队伍。骆忠和有自己的安排,陆旋有所预感,这样的情形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郑必武虽吊儿郎当了些,但从不违抗上级命令,一切表现毫无异常。
之前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在营房内一段时间后,陆旋有了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郑必武——兵油子。他与那些在军营中混久了的人一样,对制度规矩异常熟悉,卡着临界点偷懒耍滑,很难去说他有什么错处。
他身上诸多怪异之处,陆旋并未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地暗中关注着。
训练结束,孙世仪神神秘秘来找陆旋,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却也不说有什么事,只叫陆旋跟他走。陆旋不明所以,跟随在他身后,到达营房边缘一间屋外。
孙世仪止步不前,回头看向陆旋:“进去吧。”
陆旋问:“一点儿也不能透露?”
孙世仪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进去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站在门外站起岗来。陆旋将信将疑,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旋哥!”
阿毛像只兔子似的蹦了出来,陆旋目光却精准落在了桌边的班贺身上。
多日不见,那人似乎一切都好,长发整齐束起,衣衫妥帖地覆在身上,显出一副端正的身架。他的面容正迎着屋外照入的光,色如皎月,峨眉深目修眸善睐,轻轻一笑,长睫微闪。
陆旋恍然间出现了一种错觉,这个冬日似乎已经过去了。
“你怎么来了?”陆旋一开口,就恨不得把舌头吞回去,他要说的根本不是这句。
班贺单手撑着下颌:“阿毛惦记你,想来看看你。”
陆旋不咸不淡哦了声,班贺笑容更深:“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特意带他过来的。看来你不怎么想见我们,无妨,我们不会久留。”
陆旋不说话了,只直直盯着他。
班贺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陆旋说:“说什么都不好,不如趁你走之前多看几眼。”
班贺笑出声,揶揄道:“这话确实不太好,还是留给你的小情人听吧。过来,坐到这儿来。”
陆旋心想,你不就是?
阿毛不敢置信:“旋哥,你就只看得见师兄吗?我也在这儿啊!”
“看见了。”陆旋敷衍地在他头顶按了按,被嘟着嘴的阿毛胡乱拍了下去。
在班贺身旁落座,班贺抬起他的手臂,摘下那双手套,解开束腕,将袖子高高挽起,一寸一寸细致检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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