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阿桃倚着墙壁,没有理会。
脚步声停在门前,阿桃双眼木然,置若罔闻。
“阿……阿桃。”
施可立的声音传入耳中,阿桃背对着门,身影一动不动。
“你母亲,当真叫孙良玉吗?”施可立声音微不可察颤抖,但依然得不到回应。
“我并不知道……还有你这个女儿,若是我知道,我……”他声音一顿,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往事不可追,现在说出的任何漂亮话都没有意义,只会衬托得现实更凄苦。
“你不是我的父亲。”阿桃的声音细弱,但在囚室中格外清晰,“我的父亲是玉成县典史,杨修。我叫杨桃,与何文昌,施可立,都没有任何关系。”
施可立一僵,讷讷低头,说道:“好,好。只要你别继续告下去,我保证你平安无事。从今往后,你想过什么样荣华富贵的日子,都可以,再不会让你过苦日子了。”
“哼。”阿桃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图的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想要扯下你的假面,让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施可立有心想要认回这个女儿,她的态度却如此坚决,甚至如此报复,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他压低的声音有些愤怒:“你就这样恨我吗!”
阿桃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紧咬下唇,太过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鲜血从破损处涌了出来。
她松开牙齿,嘴角带着血痕,转过头去,双眼绽出明艳的光,如同绝境之下迸发出的最后一丝火焰。
“对,我恨你,我恨我怎么会是你的女儿!我们是何等相似?改名换姓,满嘴谎言,靠着奴颜婢膝逢迎讨好他人过活,不敢对身边人露出一丝真面目,唯恐被看到内里的肮脏不堪!”
“你,施大人,堂堂三品大员,女儿也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可你不知道,就连那低贱婊子,也不耻做你的女儿!”
施可立愕然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窒息。
他的确,曾经有个名字,叫何文昌。
也的确,有个爱人,名为孙良玉。
当年他辞别良玉,承诺高中后回来迎娶她,入京赶考,却未能中第。他并未归乡,而是留在都城,等待下一次开考。
那时他为了得到考官青睐,向几位官员府上递过自己作的文章,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老天待他刻薄,第二次科考在即,家中却传来父亲亡故的消息。孝期不得参加科考,他只能再等。
在此期间,他不断向那些朝廷大员府上送自己的作品,终于得到了一位大人的青眼,将他召入府中,对他的文采大加赞赏。
但那位大人所欣赏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所作的文章——那位大人想让他替人写文章,参加科考的文章。
当然,并不是让他白白替人作弊,作为交换,他也能得到好处。
知晓他因父母亡故不得参加科考,那位大人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许诺一定能让他榜上有名……
母亲过世的消息传来,打破了他的所有疑虑矜持。他太渴望进士及第了,不想再白白等三年。他的学识,他的文人傲骨,都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于是他抛却过往,成了施可立,中了进士,被当时的吏部侍郎看中,迎娶高官的女儿。
他当上了官,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也成了他们的伥鬼。
从始至终,他都未想过,远在玉成县,还有一个女儿。
阿桃在阴暗牢室中盯着他:“民女祝愿施大人,高官厚禄,椿萱早丧,璋瓦俱碎!”
那张美丽的面孔在幽暗囚室内变得森然可怖,像是地狱中的恶鬼重返人世。眼前的阿桃不再只是阿桃,更像是……更像是孙良玉也借着这句躯壳对他发出诅咒!
施可立一瞬间被莫名的恐惧淹没,后退一步,不知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
他仓惶狼狈地逃出大牢,不敢回头看一眼。
就在班贺在朝堂上与那些官员争得焦头烂额之际,监狱里传来噩耗。
阿桃自尽了,她吊死在那间牢室里,身旁留下一份血书。
匆忙赶到刑部大牢,亲眼见证白布下的尸体,班贺双眼微红,不敢多看一眼。
班贺紧紧抓着一旁范震昱的手臂,逼问:“她到底是自尽,还是被谋杀!”
范震昱满脸悔恨:“的确是自尽……她留下血书,是以血谏。都是我的错,我怎么敢那么放心地去睡了!”
除了他们这几个想护着阿桃,多的是人想要她死,更何况是她要自己寻死?
这里是刑部大牢,不好安插自己的人,只能收买狱卒。而现在,那狱卒也已经认了看管不力的罪名,接受了惩处。
班贺缓缓松开手,站立原地。范震昱小声提醒,阿桃的尸身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暂时无法带走。
他低低嗯了声,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监狱。
外界的天光灼眼,所有人和物都模糊在强光里。他站定街前,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人来人往,花红柳绿,光怪陆离,好一个鲜艳多彩的人世间。
可有一人,永远也见不着了。
“夫人。”施可立轻轻唤了声。
齐夫人忧心望着丈夫:“怎么了?”
施可立道:“岳丈大人许久没有见幼沅了,不如,你带幼沅回乡一趟,让两位老大人见见孙女。你也有些日子没有与父母相聚,多住几日也无妨。”
齐夫人觉出他的异样来,想到近日被卷入的风波,难免有些担忧。
丈夫无端被人诬告,这当口让她带女儿回老家,肯定是顾虑她们母女俩,回乡肯定比在这儿安全。若是发生什么,也好让父亲出手相助,留在这儿并无帮助,反而会叫人担心。
如此一想,齐夫人稍作迟疑,便点头应下。简单收拾了行李,第二日一早,在施可立的目送中带上女儿回了老家。
送走了妻女,施可立提起的嘴角缓缓放下,独自返回书房。
他研墨的手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入墨汁中,溅开点点墨花。
他的女儿,诅咒他璋瓦俱碎。
不给他一点挽回的机会,宁愿自尽,也要将他扯下高台!
笔尖落在纸上,哆嗦个不停的手横不成横,竖不成竖,落笔不成字。
他那手被无数人夸赞过的好字,竟然写不出自己的罪状。
阿桃再度出现后他的寝食难安,原来都是报应到来的预兆。
施可立时写时停,细数自己的罪状,还有数年来自己所知的官场腌臜,列出一份名单。写到最后竟吐了血,染红了半张纸。
施可立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份血书都落到了班贺手里。
他面上血色还未恢复,强忍心中悲痛,针扎似的疼。阴沉的面孔如同闷着巨雷的厚重乌云,换上官服,带上两份血书入宫面了圣。
班贺跪在皇帝面前,将两份血书呈上:“这是施大人临死前连夜写出的名单,举报科举舞弊、行贿受贿的贪官污吏,十分详实。绝笔字字带血,请皇上定夺。”
赵青炜迟疑着伸手,将第一页揭开,视线带着隐蔽的躲闪草草扫过。
目光从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掠过,赵青炜猛地合上首页。
他回避班贺的眼神:“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此事稍后再议……”
班贺眼角眉梢像是由利刃雕刻出的弧度,定格于此。
他收回那本名单,低声道:“是微臣僭越。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股肱大臣,没了他们,朝廷便失去了支柱。微臣更不该,连累陛下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
他走动几步,没有片刻犹豫,动作缓慢却又坚定。悬停在蜡烛上方的手稳如磐石,任由那本名册一角被红彤彤的火焰吞噬。
纸张遇火便燃,迅速在明火中蜷曲焦黑。赵青炜惊愕不已,扑上去一把将他的手拍开,那本名册从班贺手中飞出,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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