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99)

　　“王警官，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狱警按了一下圆珠笔，咔嚓一声，王耀从回忆中清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监狱里调查李的死因。

　　“差不多了，谢谢您。”

　　“那么尸检报告出来以后我们会再通知您。”

　　“嗯。”

　　王耀最后又问了狱警几个问题，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离开了监狱。刚走出监狱的大门，他就给王嘉龙打了电话，把李的死讯告诉弟弟。

　　嘉龙平静地听完，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太好了，这比枪决或者注射死刑都好，我只希望他死得痛苦。」

　　“是的。”王耀也这么想。

　　报应，终有报应。

　　风有点冷，王耀拉了拉风衣的领子，呼出白雾……他挂了电话后，怔怔看着手机屏幕。自己下午该去干什么，要回家吗？这几天实在太疲惫，他不想回去面对工作。

　　“……”

　　王耀想了想，给伊万发了短信：

　　“你下午在干什么熊仔工作？”

　　「我下午3点有一门给本科生的课，给孩子们讲俄国文学通论。」伊万回短信永远那么快，就好像这家伙根本不用工作似的。

　　“我可以来旁听你的课吗？”

　　「哈哈那是我的荣幸，来吧，做我的小猫学生。快到学校了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嗯。”

　　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发奇想，或许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想和伊万待在一起……天空阴沉沉的，这个温度应该不会下雪。王耀用app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伊万的大学。

　　……

　　下午三点，快上课了，学生们陆续走进阶梯教室。

　　王耀坐在最后一排，听着旁边几个大学生讨论网络游戏。说实话，他有点紧张，自己和一群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坐在一起，真的不会显得太奇怪吗？王耀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黑色高领毛衣配米色长风衣，深色长筒靴……看起来确实不太像在校学生。

　　“……”

　　王耀后悔了，就不该突发奇想来听伊万上课，坐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中间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大学生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别的院系的旁听生。

　　王耀听到前排的几个男孩在讨论布列津斯基教授的事：

　　“诶，教授是不是结婚了？他戴了婚戒，之前好像都没有的。”

　　“是吗？那希望他心情好一些，给分数的时候仁慈一些……！上学期他只给了我3分！！但愿这学期他能给我4分。”

　　“你上学期根本就没来上几次课，能拿及格分数已经很好了。”

　　“不行啊，每次口头考试的时候我都紧张……考试的时候布列津斯基教授就坐在那里，还是那么绅士，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我越说越担心自己是不是回答得一塌糊涂惹他生气了。”

　　“不会的，布列津斯基教授总是手下留情，他很少给人不及格。”

　　“总之希望他新婚快乐，最好去度个蜜月让我们放一周假。不想学了，这大学真是一天都上不下去了，俄语太难了！！”

　　“俄语有那么难吗？”

　　有人从教室后门进来，轻轻拍了拍那名男生的肩膀。“啊！？”男孩们被吓到了，竟然是他们的老师来了，

　　"Добрый день уважаемый профессор!！"

　　（下午好，亲爱的教授！）

　　“Добрый день.”

　　布列津斯基教授身材高大挺拔，犹如结实的橡树。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修身马甲，米色衬衫与西裤，金框眼镜的下紫罗兰色的双眼温和地望着学生们。

　　“还有，谢谢您祝我新婚快乐，我会的。”

　　伊万抬眼望了一眼耀，露出浅浅的微笑，拿着书本的手上戴着一枚闪亮的婚戒。

　　“……”

　　耀有些脸红，轻轻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那一枚戒指。

　　伊万走下阶梯，姿态潇洒地站到讲桌前，翻开书：

　　“来吧青年们，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希望各位都已经在课前读完了材料，我准备了问题。”

　　学生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翻开笔记。

　　王耀一开始还认真地听课，渐渐就走神了……他单手托腮，望着伊万给学生们上课。或许是考虑到本科生的程度，伊万总是慢条斯理地说俄语，声音温柔又清晰。学生回答不上来问题，伊万也并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适当地给予引导。

　　伊万确实是一位优秀的教师。

　　学生们很敬爱布列津斯基教授……孩子们看着讲台的时候，神情那么专注严肃，眼睛里却有光亮。

　　王耀也能看出来，伊万对学生的态度似乎要柔和得多，像是在教育小动物似的……他可能是把教室里的孩子们当成了小兔子、小松鼠、小猫和小狗之类的。毕竟伊万很厌世，要从事教师和学者这样需要和人打交道的行业，他大概得做一些心理准备。

　　说到底，工作也只是找一个自己不那么讨厌的行当来养活自己，支付账单，还信用卡，交房租，像是游泳那样不断奋力挣扎着度过普通的一生。

　　伊万成为教师也只不过是他对人生做出的一种妥协，王耀大概能猜到……不过想想看，他自己又为什么一定要做警察呢？

　　其实王耀曾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抓捕了杀害父母的凶手后，他请假了半个月调整精神状态……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

　　我到底在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清晨，香烟，很快又是黄昏。他半夜都睡不着，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天亮。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三兄妹这么多年的痛苦，到底是谁造成的？

　　那段时间，王耀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麻木。家人和朋友们都担心极了，阿尔几乎每天都给他打电话，约他上线一起打游戏。嘉龙好几次想和他好好谈心。王耀都闪烁其辞地糊弄过去。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

　　七八年过去，这个问题忽然又再次浮现，如同铁幕一般沉甸甸地笼罩着他。王耀真的不知道，假如不是自己亲手逮捕那个杀人犯，假如自己没有听到那句话……是不是曾经的痛苦就更容易忍受一些？

　　如果他当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他就不会一直焦虑地抽烟……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样子。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不过是一个痛苦的漩涡，他还应该继续前进吗？王耀忍不住在想，假如现在的他遇到了16岁的自己……他是不是应该告诉那个男孩：

　　「不要做警察，或者不要亲身参与那个案子里……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王耀拿出手机打算看一下时间，忽然没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机掉在地上。不行……！他捂住嘴巴拼命克制，但是胸口像是被铁锤击打了一样疼，他咳得更厉害了。全班的学生纷纷回头望向他——王耀觉得很丢脸，他不想打扰课堂纪律，紧紧揪住胸口的毛衣。

　　大学生们茫然地望着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伊万赶紧大步流星地走向他。

　　“耀，你还好吗？”

　　伊万轻轻调整了耀的姿态，好让病人的呼吸更顺畅一些。

　　“咳、咳……！对不起……”

　　耀实在止不住，咳得眼泪润湿了眼角。他不想影响到孩子们上课，于是他艰难地试图起身离开教室。伊万赶紧扶住爱人的身体，告诉学生们先阅读一下教材，自己马上回来。

　　伊万把耀带到了阶梯教室外面的一个长椅上，让耀坐下来休息，直到咳嗽渐渐平息。

　　“现在感觉怎么样？”伊万弯着腰，握住耀的双手。

　　呼吸逐渐平缓，耀感觉自己的胸腔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撕裂般的地震……不过好在这次不是很痛，也没有血，他不过是觉得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