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众臣神色各异。
朔上石的惊雷尚未平息,齐王府的百福图便再次炸响。
即便梁帝已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这群皇子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为达自身目的,满口家国大义礼仪孝悌,行事却不管不顾,全然肆意妄为。
一个为权,一个为势。
看似在争宠在示弱在表忠心,却与当众胁迫逼他就范无异。
自打登上皇位,手握大权,梁帝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等感觉。
可近日却因几个皇子屡屡被迫体验。
即便身为帝王早便练就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捏紧了龙首。
张宝全也猛地绷直身子。
梁帝不动声色,目光沉沉。
“齐王萧墨阖府上下,”他低下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怎么,恭郡王这是想替你大皇兄求情?”
话音落下,方才还沸沸扬扬的大殿仿佛瞬间成了冰窖。
寒意升腾,鸦雀无声。
有人微皱眉头,有人面露不满,有人掩饰不住看热闹的心态,也少部分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更多的则是畏惧与心惊。
帝王一怒,尸山血海。
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殃及。
好在下一刻,萧宁却摇了摇头:“儿臣不敢。”
他说罢,继而满脸认真道:“实在是儿臣这贺礼原本就是与大皇兄商议好的,如今不过按约送上,能博父皇一笑就成。”
“至于旁的事,不该儿臣管儿臣便不管,不该儿臣想的,儿臣更是什么都不曾想。”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没有再步步紧逼。
梁帝神色一松,终于露出点难得真心的笑容:“你倒是乖觉懂事。”
萧宁立刻打蛇随棍上,舔着脸接道:“父皇谬赞,儿臣愚钝,不过是稍微有那么点眼力见罢了。”
梁帝闻言,笑骂一声:“堂堂恭郡王,瞧你那狗腿样!”
萧宁知晓父皇这是愿意配合了,越发大胆微直了身子笑道:“只要能让父皇高兴,儿臣便是狗腿又如何?”
一时间,二人你来我往,气氛逐渐融洽。
倒衬得方才不苟言笑的萧肃太过板正,不仅毫无意趣枯燥乏味,还十分不合时宜。
说话间,梁帝已缓缓自上迈步而下,走到那灯笼前打量起来。
之前离得远,隔着大片人群,看时虽也震撼却没那么清晰。
此刻到了近前,倒是发现不少细节。
譬如其中有两个小小的“福”字笔法稚嫩,却自有一派天真。
约莫是小世子的手笔。
再譬如这么大的堪比一人高的百福图,一字一体。
底面是红色暗绣云纹绸布,其上皆由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绣成,工程量不可谓不大。
虽不如专业秀娘手法高超,甚至还能看到些露出的针脚,但就是这样的针脚,却让整幅图更添了几分意趣和温馨。
梁帝的视线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来来回回扫过数遍。
原先不过抱着“既无异心,那就陪着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也无妨”心态的他,倒着实有些被打动。
再开口时,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亲昵。
“嗯……果真是齐王亲笔,还是这么难看。”
“这些年他喜武厌文,往常叫他提笔写两个字都跟要了他命一般,此番这百福图虽依旧没什么长进,但看得出来,确实是用了心了。”
张宝全一直跟在他身边,适时打趣道:“陛下这话说的,齐王殿下若听见您这评价,怕是要伤心好一阵子。”
梁帝似乎也觉得好笑,回忆往事,不由摇头。
“他有什么好伤心的?都这么些年了,孩子都有了,写的字还跟鬼画符一般,难不成还要朕昧著良心夸他?”
又道:“也亏得他在矮子里头挑将军,还能选出这么一副丑得不算太离谱的,只是辛苦了他得王妃和几位侧妃,对着这么幅字还要精心刺绣许久。”
“要朕说,便是世子写得那两个字,都比他那狗爬的字好上百倍。”
“萧墨,萧墨……”
口中絮絮念着他的名字,梁帝逐渐陷入回忆。
想当年,萧墨是这宫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作为长子,更是皇后养子,即便他的生母景妃——
那时还是景淑人,出身极其卑微且并不得宠,甚至连上位的方式都不大光彩,年轻的帝王也依旧期盼。
期盼着年轻的生命,更期盼着用萧墨的出生打破外界的谣传。
自他即位登基,皇后体弱多年无孕,后宫也总生不出孩子。
众人皆传,是他得位不正不配为天下共主,上天降罪叫他无后。
可他偏不信。
后来皇后病重,苏贵妃和景妃先后有孕。
他一边忧心皇后的身体,一边更害怕两位妃子的身孕再次不保。
结果这回老天却开了眼,又或者是皇后用她自己那早已苟延残喘的命换来了大梁的光明。
萧墨虽是后怀上的,却先出生了。
在之后,萧衍也出生了。
一个接一个的皇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梁帝的目光无意识地在百福图上停留,似是透过这图看到了从前。
“臭小子!”他笑骂了一声,“当年朕还指望他能成博览群书,不仅取名为‘墨’,还给他取字为‘砚知’,可他倒好。”
“不仅不爱写字,更不爱读书,倒是对刀枪棍棒爱不释手。”
“朕当年应替他取名萧武才是。”
梁帝所言虽则是骂,却透着关爱和亲昵。
齐王一派的朝臣耳中听着,纷纷心跳加速,也不知是因饮了酒还是因大殿内本就热,只觉得额间冒汗,浑身发烫。
这个时候,他们也不敢随意开口。
倒是萧宁实在没忍住接话:“那您给儿臣取名萧宁岂非也取错了,照父皇的意思,儿臣该叫萧热闹,萧喜庆,萧乐呵才对。”
“你?”梁帝转头,瞪他一眼,“你该改名叫萧皮猴子!”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萧宁并不在意,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跪倒在地,配合道:“那儿臣萧皮猴子便谢父皇赐名。”
有大臣赞道:“恭郡王孝感天下,既备了如此用心的贺礼,又能兄友弟恭,更能彩衣娱亲,当为我大梁表率!”
“不错,此礼的确难得且定然耗费极大的心血,这百福图已是震撼,陵山先生的山水画更是千金难求。”
“能求得陵山先生出手,只怕殿下还吃了不少苦头。”
萧宁听到这话,一摆手毫不在意道:“能博父皇一笑,本王便是吃点苦又算什么?”
萧珩放下手中的竹筷,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茶。
乾安宫的大殿内,好一副父慈子孝君臣同乐的热闹景象。
从前身处其中未曾察觉,如今冷眼旁观才觉荒谬。
也许皇子们的确被周身遍布的迷雾晃花了眼。
自以为所作所为皆滴水不漏。
可父皇执掌朝政多年,什么样的人与事不曾见过,却依旧不愿当面拆穿,而是尽力配合。
众人皆说帝王多疑狠绝。
焉知他是否也有曾有过许多迟疑心软的时候。
梁帝对陵山先生知之不多。
此刻见一众大臣反应如此强烈,便又打听起其中详情。
萧宁摇头晃脑。
一边连说不苦,一边又轻描淡写将这些日子所吃的苦头一五一十,事无巨细说了个明白。
萧珩在旁,越听越匪夷所思,眼前这一幕幕简直比齐王写出的离谱丑字还离谱。
但如此咄咄怪事大家却恍若未觉,甚至还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若非有梦中恍若一世的历练,他恐怕真能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
若非有梦中的一世,他恐怕也并不能如此刻这般看得明白。
虽说脑中无数念头纷繁复杂,倒也没耽误他享受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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