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田缩着脖子坐旁边,看看黎峰,看看火,也把衣裳脱下来烘烤。
赤着膀子,说赤诚话。
黎峰隔着火苗看向二田,平静说道:“人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顺哥儿压着玩性,放弃了一个可以轻松享受的选择,留在家里支应帮忙的时候,娘说他长大了。
“我因为搭伙的事,常跟人起争执,经过考虑,决定去深山闯出一片猎区的时候,娘也说我长大了。
“你和娘说你要娶亲,非要娶王冬梅的时候,她说你长大了,知道说想法,懂得争取了。
“你定亲那天,她跟我说我们兄弟俩很像,都有牛脾气,倔得很。”
二田没吭声,眼睛只看得见面前的小火苗。
黎峰又说:“娘对长大的判断是我们不需要听她的安排做选择,受她的指点过日子。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承担。
“恨我,怨娘,这都是你的选择。你对我如何,我无话可说。我却不能让你这样那样的编排娘。”
“人只有一颗心,她确实最心疼我,最担心我,但她也最操心你。她在你这里受了多少气,你心里清楚。她怕我死在山上,怕我们这种门户,顺哥儿将来难说亲。顺哥儿很小就干活,被她手把手带着教。她是泼辣脾气,却教顺哥儿要和善。
“对于你,她常说你乖、说你懂事。你说她看不见你,从来不在乎你,但我常听她说放心你。她跟别人聊天也这样,说我不恋家,顺哥儿要外嫁,以后就跟着你过日子,要靠你养老。有这样的儿子在身边,她心里踏实。”
正因为她这样说二田,等二田大了些,黎峰才敢几个月不下山。家中事务都有人料理,门户有人撑着,他可以安心在山上打猎。
娘以前总说孩子是拖累,生孩子耽误事。那几年,他下山来,娘却改口了。说他们三兄弟各有各的好。
黎峰听见了二田的抽泣声,他低头拨拨火苗,没再说话。
二田喊他“大哥”,过了会儿就憋不住,一声声嚎着“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长大,小时候是哭闹,长大后是作,寻求看见的方式是自毁。
家里的事,他都看在眼里。他都知道。他分家出来过日子,愈发懂得其中难处。可他还是要一个准话,要一个答案。
黎峰说:“总有人不想你好过,但绝不是我,也不是娘。”
这是二田在山上的最后一天,次日,黎峰就带他去大强的猎区,找到割蜜的大强,让大强叫人送二田下山。
黎峰带着二黄继续留在山上,他们和山同眠,以地为席。
冬季的林子安静,鸣叫声少,风声穿过树林,摩挲出呼啸的声响。
他们在山里走着、歇着。静静观察、无目的地闲逛。
这座山的生灵教会他很多,它们为了生存,各有本事与弱点。
强大的兽类繁衍困难,弱小的兽类族群大。
有的善于奔跑,有的群居而生。有的会爬树,有的会钻洞。有的带毒,有的带刺。
黎峰想当强大的兽类。数量少,都是精锐。
可是他下山了,在新的“山林”里,最多的是人,是同类。
他要像头狼一样,带着族群壮大、繁衍。
二黄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走路都是挤着黎峰的腿,大尾巴摇一摇,就能碰到黎峰的手指。
这是一条猎犬,哪怕不为着狩猎,在山寨也有足够宽广的地方让它奔跑。它重回山林,却保持着和从前一样的习惯,极少叫嚷,喉间的“咕噜噜”声,都压得低低的。
黎峰蹲身摸摸它的脑袋,二黄往前探,舔舔他的脸。
黎峰想着,要是他的两个孩子,能有他的狗儿子一半懂事贴心,他做梦都能笑醒。
这天,他结束西山之行,下山告辞。
姚夫郎很有本事,和孙夫郎熟悉了,后续的事不用黎峰这个大男人来联络,蜜坊的进度,会通过送货的人捎带到府城。
他把带回来的礼物照着名单送。表达一下他娘的思乡之情。
再又去一趟寨主家,寨主问起二田的事,黎峰心情很复杂。
他可以去钻研猎物的习性,却很难读懂一个人的心。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藏着这么深的怨与恨。真令他后背发凉。
他不知二田会不会反复,请寨主关照着。
“可怜那个孩子太小了,等蜜坊盖好,给王冬梅派个活吧。”
寨主会帮忙照应,他说:“人事难料理,没有绝对的好,他当时没有怨你,这事就成了。人会变,以后的事,以后说。”
黎峰起身,深深行了个晚辈礼。
这次回山寨,他收获颇多,离开前,去给他爹扫墓。
墓前干净得很,坟头还添了新土。看样子是二田来过。
黎峰画圈烧纸,也给坟头添土。
他在坟前待了会儿,说了点府城的事。
“娘很好,顺哥儿要招婿了,娘看好一个牙子,我夫郎和娘一起找了许多媒人,官媒都找了。说年底能相看。娘想等相看完了再决定选哪个。我看那个牙子顺眼了,人有点本事,聪明好学,家世不好,好拿捏,性格不错,能由着顺哥儿耍性子,好过一身坏毛病的男人。”
他和陆柳的事讲得少,又说了点三水巷的变化。
说完,黎峰久久沉默。
他没提二田的事,这便祭拜结束了。
从黎寨离开,他又去了陈家湾,到陈大舅家坐坐。
送给舅爷的礼丰厚,有布料,也有棉衣靴子。还有几包茶砖,都是好茶,够喝几年了。
黎峰在陈家湾住了一晚,聊了很多,还顺道听来了陈老幺的事。这两口子日子过得稀烂,缺什么都现找,把村里的人烦得不要不要的。
黎峰仔细打听了几句,突然佩服起陆杨。
论人事处理,还是陆杨老辣。陈家这一堆人,日子都有着落。陈老幺过得不算好,但城里有爹有哥哥,家里开着豆腐坊,怎么都找不上嫁出去的陆杨。哪像他,一个二田都要愁死了。
二田是兄弟,陈酒也是他兄弟。
次日去了县里,黎峰到铺子里坐坐,跟三苗和王猛吃了一顿酒,转而去作坊里,见见陈酒。
陈酒和王猛在县里的住处是作坊,空屋子多,又当仓房又当家。平常很少有人来歇脚。一帮汉子搭伙赶路,除非赶不上时辰,否则都是直接出城回家。
作坊里收拾得干净齐整,院子里还晒着些干菌、药材,廊下有小木马和矮桌,桌上放着几样玩具。
陈酒平常都在家。这里跟山寨一样,里外收拾收拾,一日三餐的饭菜做着,带带孩子、做点针线,时辰过得快。
偶尔得闲,他就出去串串门。他喜欢去找陆林玩。陆林性子软,不会跟他呛声,懂的也多,在县里当大掌柜,都没瞧不起他,还教他很多。
这里是作坊改的房子,吃饭喝茶都在屋里,要么炕上说,要么就在前面的堂屋说。堂屋冷,都是自家人,就到屋里,坐炕上说。
黎峰看陈酒眉眼间少了与人相争的劲头,变化明显,问他在城里适应不适应。
陈酒说:“还好,县里方便一些,我这儿也没人帮我带孩子,王猛还常出门,手里空闲少,没法想别的,心里也舒坦了。”
他听王猛说过府城的事,见了黎峰,又搭着问了问,问了许多人,后面才问起陆柳。
黎峰一听就笑了,他笑起来,陈酒就皱了下眉头,但没收回提问,还是等着黎峰说。
黎峰讲了陆柳在做的事。小食铺开着,还在学习,人很有干劲,自信了,也坚定了。
陈酒听着都累,“还好姑姑也去了,不提孩子了,就是三匹马、两条狗,都要料理多久?还有人的一日三餐,收拾收拾柴火,清理清理畜棚,衣裳要洗,屋子要扫,简直一刻不得闲。”
他说:“你还好是娶了他,换个人,谁伺候啊。”
黎峰:“……”
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王猛在旁边憋着笑,被陈酒瞪了一眼,“没眼色,半天不上茶,也不知道抱孩子,难道等着我一边抱孩子一边上茶?要不要给你再炒几盘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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