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158)

　　过程极其顺利，装扮好一切之后，金不戮躲在林中暗处，用那对星亮的眸子谨慎地观望，确认周围安全后才奔远了。

　　可即便这样，却仍防不住分外熟悉他又技高一筹的有心之人。

　　金不戮离开不久，从远处的树叶茂密处蹿出一条人影。

　　这人太知他的习惯，藏得太好，功夫又太高。一路跟来，任金不戮夜视极佳的双眸也没发现分毫。

　　人影如飞花一般飘然。落了地，露出脸。

　　是温旻。

　　全身黑衣，身后背剑，一身维摩宗暗影武士的装扮。冲着金不戮远去的方向静静地跟上。

 

第355章 344. 嘎巴拉

　　金不戮想快去快回，不打算从正门进明月山庄——待那一道道大门打开，摆半天排场，小旻都要回来了。

　　于是他决定去爨少環的陵园。一来以孤山弟子身份叩拜，二来那里没什么一层层的排场，和爨莫扬相见定会方便不少。

　　爨少環陵园接着明月山庄的偏院，四周有只两座哨岗，守卫偏弱。金不戮凭印象来到陵园一角，跃墙而入走了几步，来到守陵人巡视路上。

　　守陵人走过来，猛地见到这么个鬼脸怪人，立刻想要呼叫。金不戮赶紧拱手道：“孤山派鬼面小顾白玉尘来拜祭爨小姐、拜访爨庄主。请大哥帮忙通报。”

　　“玉尘”在邺京曾帮爨莫扬斩杀裴则曦，又在邕州同爨庄主并肩作战，明月山庄上下都知道。守陵人见来者形貌确实像传说中的那人，态度也恭敬，便叫旁人去通报庄主，自己留下看着。

　　在等待爨莫扬的时间里，金不戮按照惯例去爨少環陵前叩拜——每次造访明月山庄都要先祭拜少環姐姐，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守陵人没多阻拦，只是跟在后面小心地防备。

　　金不戮一进保护陵墓的廊厅，马上觉得有些不对，却想不出是哪里。他定了定神，先不管旁的，直接进香。跪在爨少環墓碑前暗念：“少環姐姐，罪弟又来叨扰你了。”

　　拜了三拜站起身，还是觉得周围有些不对。

　　由于爨莫扬还未到来，金不戮便往四周闲看。绕了一圈，终于确认了那异常之处。

　　墓碑前的长明宫灯不一样了。

　　爨少環墓碑前的长明宫灯本罩着个纯金灯罩，灯光从罩内透出，温柔却并不很亮。

　　今夜此灯骤然明亮许多，令金不戮觉得环境变得不同。仔细看去，可见灯罩被拿掉了。

　　灯盏直接袒露，更显华丽到诡异。是个凹盘形状，边缘包金加宽，足有三指阔，嵌满珠宝，用四根金链子吊着，被孔雀灯座的长喙叼住。

　　凹盘正中巴掌大小，盛满了灯油润着灯芯，看不清质地。却明显地可见和边缘材质大不相同，发灰发白，绝非黄金。

　　看那颜色好像……

　　金不戮心头异样，想了想，确认灯盏中央的颜色像骨头。

　　准确来判，这灯盏是个嘎巴拉。

　　西南笃信密宗，有一脉用人骨做祭器，便叫嘎巴拉。

　　金不戮熟知佛教义理，一看那灯盏的样子便认出了——不正好是个成人的头盖骨包金而成么！

　　少環姐姐墓前的长明灯是个头盖骨嘎巴拉。

　　也不知怎么回事，金不戮一看见这嘎巴拉灯盏，只觉背后冒汗，阴风阵阵。隐隐的刺痛自心中蔓延。不由自主走上前，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

　　守陵人心直口快，用生硬的官话答道：“嘎巴拉！”

　　金不戮心中一凛：“……人骨……？”

　　前几次来怎么被罩得那么严实？

　　守陵人恨然哼了声：“就是害了小姐那贼人的头盖骨！做成嘎巴拉叫他赎罪！那贼人好像叫……对了，叫阿鹰吧！”

　　金不戮只觉一串炸雷在耳边打响，后面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两眼漆黑，一口气闷在心中，直直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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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过了一个永恒的末日，又似一切刚刚结束。

　　一团不知是明是暗的混沌中，阿鹰高兴地在远方招手：“少爷快来！我做你的大肉垫！”

　　过了一瞬，他又骄傲地笑了：“少爷不要怕。我不后悔。”说完便如烟尘一般飘进浓雾。

　　金不戮哭着狂追，根本追不到。跑到半途，爨莫扬突然出现，拉住了他的手：“阿辽，我们向前走吧。”

　　向前走？

　　前方就是阿鹰。可我追不到他啊！

　　“阿鹰——！”金不戮大声哭叫，猛地坐起了身，一眼便看到爨莫扬担忧的脸。

　　灯光温柔，微而幽幽，沉重不言的墓碑……

　　金不戮茫然看着四周的一切，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确认已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来找莫扬哥了，想打听师父的下落，然后来到少環姐姐墓前……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金不戮想要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告诉他恐怖真相的守陵人。

　　嘎巴拉。

　　那守陵人说，少環姐姐墓碑前的长明灯是阿鹰做的嘎巴拉！

　　豁地一道白光，金不戮立刻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他慌张地去看，只见那长明灯已重新罩上了罩子，依旧放出温柔的灯光，仿佛根本不是一盏邪器，只是无辜亡人墓前的一盏明灯。

　　金不戮蓦地回头看住爨莫扬。

　　爨莫扬方才进门，正见“玉尘”晕倒，上前一把接搂住，平放在地。问清守陵人发生了什么，赶忙叫人将灯盏罩了。

　　现见兄弟苏醒，他诚恳道：“玉尘，或许你有一些问题。要是想问什么便问吧。”

　　问？

　　金不戮哪里问得出来。

　　那问题太明显，更惨痛。他指着被罩住的嘎巴拉灯盏，指尖儿狂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爨莫扬神色一黯，脸上浮起复杂的神情：“我安排不周，让兄弟受惊了。”

　　金不戮全明白了：莫扬哥如此表现……

　　那灯便真的是个嘎巴拉。

　　那是阿鹰啊！

　　当年阿鹰牺牲，莫扬哥曾将他的尸体送回了云南，自己则在金家堡照顾我。

　　原来阿鹰被他们运来是做了嘎巴拉！

　　我前两次来祭拜爨少環姐姐，莫扬哥不想我看到，便用灯罩将阿鹰罩了起来。这次我突然来临，他未及罩住，便被我看见了！

　　之前的每一次，每一天，我来祭拜……

　　背后都是阿鹰的头盖骨啊！

　　一瞬间，那明媚的、朝气的、回护的，甚至带着戾气的阿鹰的笑，全部浮上脑海。金不戮哀嚎着扑倒在地，发出压抑的哭声。

　　爨莫扬的声音沉痛而同情：“玉尘，阿鹰是你的同门，我本不该让你看到这个。但他乃我杀姊凶手，我家这么做也是为了亡人安息。我身为明月山庄的庄主，实在难说其他。

　　“既然此事已过了许久，你又如此哀痛，我便让这嘎巴拉入土为安。这样可好？”

　　金不戮还能回应什么？

　　爨莫扬说一句，他便往后缩一下，一直躲得远远的，兀自哭问：“是爨老庄主？”

　　是不是爨伯伯将阿鹰做成了嘎巴拉？！

　　爨莫扬沉痛敛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现在明月山庄的庄主是我，便由莫扬来承担所有。玉尘你有什么不快，可直接对我讲。”

　　那便是了。

　　这一切都是爨伯伯做的。

　　阿鹰尸体运回云南之时，莫扬哥还在照顾我，不知道阿鹰会被如何处置。

　　他还叫我向前看呢！

　　可阿鹰，阿鹰……

　　金不戮想起了阿鹰牺牲时的惨状，哭着又问：“阿鹰的尸身呢？”

　　爨莫扬不打算欺瞒朋友，遗憾道：“扔到后山了。”

　　扔了。

　　扔了七八年了？！

　　那还剩什么？！

　　金不戮唯余尖叫。

　　他感到自己在荒原哭嚎，似遭天打雷劈，似有万刀凌迟。

　　他想以头撞地，想杀人。可想来想去，罪魁祸首不就是他自己？

　　他捂脸大哭，扑到嘎巴拉灯盏前凄厉喊道：“阿鹰！……是我害了你！该死在这里的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