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鹰系弟子,金不戮从小到大竟没听过“里通外敌”的那些狠毒说法,更不知师父和鹰系一支曾遭同门那般嫌弃。想想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他自然明白了师父、虎伯和阿鹰为自己无忧长大而扛下了多少。
思及师父、虎伯、阿鹰之恩,更念及他们所受的委屈,金不戮感激又心疼,牢牢拦在顾白身前,谁也不要谁靠近。
顾白听闻徒儿所言,也不由想起往事。同门的催逼、风暴般的指责、身为掌剑弟子却被架上“罪人”之架。乃至天真活泼的师弟、侄儿也被扣上“叛徒”的帽子……
十几年再也回不去的复仇之路,同门之情没见多少,却只见转嫁的仇恨。
但他早习惯了那些,不管心中多难,顾白也刚硬地对金不戮道:“莫在仇人面前流泪。”
顾白的声音好听,即便情绪愤懑,也如珍珠落玉盘一般悦耳,更让人心生怜爱。
沈知行听到那声音,心尖儿都在发颤:“小小白,不要哭!有我在,不会叫人欺负你们师徒!”
顾白自嘲地笑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沈知行赶忙道:“好的,你没有哭!我家小小白最是坚强——可是……既然今日说开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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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一战之后不久便是中秋,沈知行曾抱着小温旻去月白楼等候,希望顾白能再出现。
他想着,能被小小白一剑杀死,也很好。
为了叫顾白知道自己所在,沈知行在全江湖宣告他要在月白楼过个通宵。一时间江湖群豪聚集杭州,有围看魔宗右护法的,有想窥探沈、顾轶事的,还有因人多而赶来寻财路的……
不该来的人全来了,顾白却没有出现。
不该来的人里,有一名陌生的白衣少年。姗姗来迟,代顾白转告沈知行,要他不必等了。
后来证实那少年是当年易容装扮的吕剑吾,来替顾白传话,要沈知行走。
沈知行却因吕剑吾前来而更加坚定,不但继续等,还每年都等。见不到顾白便一直等下去,似要等到地老天荒。起先是抱着温旻,年年都去月白楼。后来是领着温旻去。再后来便是金不戮出现,带来了梅尘断剑。
前尘旧事再来,便是腥风血雨。
沈知行一直想问:为何小小白曾托人捎信要我莫再等,可后来又做了许多厉害事?
那中间发生了什么?小小白是不是独自地越想越生气?
后来再见顾白,沈知行更加震惊且心疼:小小白怎会头发全白了。
这些年他到底受过些什么?
这些问题一直埋在沈知行心底,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询。今日件件往事被串起,令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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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被当众这样一问,眼神晃了晃,想起了孤山之战刚结束的那几年。
当年顾白刺完沈知行已经伤神至极,刺自己时再没那么准,因此没刺中要害。后被方黠和吕剑吾所救,活了下来。
孤山派在大战中满门被灭,幸存者廖廖。顾白忍着重伤,同方黠、吕剑吾等同门一起,将金不戮、阿鹰等十几人救下。举目四望,竟无处藏身,最后选择退匿到南海金家堡。
一行人在路上,便听闻沈知行要在月白楼等顾白的消息。莫说当时顾白伤重,根本没法赴约。就算他身体强健,也绝不会去见沈知行。因此,顾白遣伤势较轻的吕剑吾去月白楼,告诉沈知行莫要再等。他自己则同方黠护着其他同门和小孩子们继续南行。
孤山众人皆伤,本就士气低落。逃亡途中更要隐匿身形,根本不是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子们能承受的。没多久,弟子们爆发了不满。更又听说吕剑吾被派去让沈知行走,便责难顾白,质问他为何不率大伙儿与那魔头同归于尽。
其实,当年金不戮刚没了母亲,伤又极重,还是个幼童,更不是孤山弟子。以顾白的性格,遑论是否报仇,也会先亲自送这无辜可怜的金家堡小主人回家养伤。
孤山弟子一帮人也是伤的伤、残的残。除了吕剑吾,只有方黠尚算康泰,照顾这十几个弱病残者已应付不暇。要是众弟子真的找见沈知行,莫说“同归于尽”,只怕连沈知行的指头戳几下都挨不得。
顾白忍下心痛,决定先命众人平安南渡,以保孤山一脉不绝,其他事再徐徐图之。可众门人伤极恨极,全都听不进去,反认定顾白软弱,乃是他里通外敌的证据。
如此诘难开始还只是廖廖,后来越来越广,更连顾白居心一并质问。到最后,其他四支弟子这边还受着顾白和方黠照顾,另一边已暗中商议要弹劾顾白,剥他掌剑弟子之位,将鹰系弟子从孤山派全部除名。
吕剑吾这边,易容给沈知行送完消息便又追上同门,发现局面竟如此不可收拾。他乃虎系弟子,赶紧以身份之便在几支门人中斡旋,终是将同门暂时安抚。
顾白含着一口心头血,强忍忧愁与诬蔑,终将众门人送到南海。一到金家堡,见了金泰,他只道了半句“金大哥,小弟对不住你……”,满腔的忧愁顿时迸发,经脉大乱,倒地不起,闭关一年才调养顺畅。出关那日,一头泼墨般浓密的乌发,已是根根银白。
他终究落下了病根,心境大乱便旧伤复发。
顾白闭关期间,其他支有几个弟子终不治身亡,导致众门人更将鹰系一支视作祸水。一年未见掌剑师兄,门人并未心平气和,对顾白的怨恨只有增无减。
彼时的鹰系一支,除了顾白,只有方黠同阿鹰一少年、一小孩。顾白在闭关,少年和小孩没了掌剑师兄、师伯护着,全然成了其他支的出气筒。若非吕剑吾从中相护,更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是故,后来方黠去做那最恶毒的贼匪,其实也是躲避。
阿鹰一身戾气,也是那时被门人排挤欺压养成。他年幼,不知自己被那样对待原因复杂,只知道魔宗乃自己被欺压的根源,是他今生今世的第一大仇人。
就连吕剑吾也因护着鹰系一支而遭同支师兄弟非议,原本沉稳的一个人,行事做事却变得偏激。
顾白看着原本活泼可爱的师弟和师侄如此模样,心中更恸。那力保孤山、重振门庭的大计不得不缓缓,开始以复仇为先,以“仇”为姓。
天长日久,顾白一点点猜测、摸透了维摩宗大宗主的心思,知道了简易遥在那场祸事中的角色。对仇人越来越了解,复仇的计划一日比一日更周密,手段一天比一天更狠辣。到最后牵扯纷繁,杀戮甚深,早已什么都回不去了。
随着一批批人倒下,当年非议顾白的同门,早已在黑暗的复仇中死去。憎恨维摩宗的同道中人,又一茬接着一茬替补上来。渐渐地,同顾白心近的师兄弟,却都没了。
到最后,复仇已成了习惯,成了如同一日三餐不可省去的事,成了生命中唯一的指望。
顾白仍然活着,却已没再活了。独自一人时,他偶尔会脑中全白,空洞地想: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如方黠死前所言,“死了不好么?我们全死了,他们便说不得我们鹰系一支里通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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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顾白被沈知行问及当年,并不说那些年月所承受的只字片语。只别过了眼睛,不着一词。
金不戮何其懂自己师父,只见顾白如此,便知有无数隐情。
他是金家堡少主,一直被小心翼翼护着,对孤山内错综复杂的旧事全然不知。可听了沈知行对顾白的发问,自然而然回想小时候,突然便意识到——
那些年,除了虎伯等人,他竟从没离开父亲单独见过其他支的同门。
孤山派隐匿南海,门人们再责难鹰系一支,也不敢对地主金泰过分。在金堡主面前,自然对金家小少爷客客气气。
单独同门人相处时,金不戮的世界便里只有师父,虎伯,阿鹰……和遥远的方黠师叔。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其他同门的模样了。
今日,金不戮听过了沈知行说的旧事,再念及这些年来师父的模样,对师门旧事和人心也明白了一些。
他见师父对多年隐痛只字不提,好生心疼。忍不住替师父不平道:“沈叔叔,这些年我师父好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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