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一块帕子,非常用力地咳嗽两声,看架势,似乎想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挨个刻上「虚弱无力」再搁回去。
晏醉玉手里拿着一卷书简,不轻不重地敲在他脑门上,“上回是谁跟我炫耀,说门中弟子,如今修为超过你的,五只手都能数过来?”
他大概能猜到这人是谁,元骥提过,掌教师兄有个亲儿,天赋其实还不错,但可能是心性尚未定,修炼一途并不用功,除了课业之外的每一件事,他都很有兴趣,他热爱全世界,除了修炼。
用掌教的话来说,他是有晏醉玉的混不吝,没晏醉玉的实力,但这不影响宁栩擅作主张将他小师叔引为知己,甚至想拜个把子。
宁栩一个哆嗦,谦虚改口:“半月之前,半月之前,时间总是在往前走的,我们怎么能停滞原地?那不作数了。”
晏醉玉:“哦?你又不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了?”
宁栩大为惭愧,“我怎堪配啊!”
叩仙大会若是跟缥缈宗的收徒大会一样,挨个上台,比试完事,留到最后是魁首,宁栩还不会那么抗拒。
可叩仙大会每年都有专门的场地,进入考场后视作考试开始,没个五六天决计出不来,中途会随时发布各式各样的题目和考核,一轮轮淘汰,最后一关才是比试,可以说,这是对考生德智体美劳和思维逻辑的全方位考验,考赢了当然很风光,但宁栩对自己的水平有点数,他抗不到最后,既然风光不了,干嘛跟着进去摸爬滚打爬雪山过草地啃树皮?他疯了么?
晏醉玉跟着宁栩落地宗门正殿的时候,在殿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此时是未时三刻,日头偏西,稍微不那么灼人,但却是一日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那道单薄的身影跪在正殿外的绵延石阶下,没有术法蔽身,没有符咒遮阴,大喇喇袒露在焦灼烈日下。
晏醉玉从回廊绕向正门,见他时脚步顿了一下,略有讶异:“他跪在这里做什么?”
宁栩张了张嘴,还没答话,掌教压低的怒吼声自殿内穿透墙壁,“还不是你个孽障!”
孽障被掌教师兄揪着后衣领抓了进去。
缥缈宗正殿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青云上。是前掌教亲自手书,当年缥缈初建,整个宗门就这座宫殿能看,说是门内唯一拿得出手的牌面也不为过,后来在现掌教手中几番修缮,越修越金碧辉煌,元骥每回看到,都被金光闪得眼睛疼,回回要跟晏醉玉吐槽。
此时晏醉玉半只脚跨进门槛,一眼扫到内柱上又多了两条活灵活现的蛟龙腾云驾雾,下意识道:“哟,师兄您又破费了?”
“滚滚滚。”师兄没功夫跟他贫,此刻没别人,他也不像在演武场时一样端着,往外瞥了一眼,见贺楼在外跪得身姿笔直,不由捶着掌心,长吁短叹:“你看这事闹得……”
他是当过父亲的人,贺楼的年纪跟宁栩一般大,就算再不喜欢这小孩的心性,看他在外面跪上几个时辰,心里也是疼惜的。
“择徒仪式一结束,他就来我这里跪着,希望我能收下他……”掌教为难地顿了一下,“你当时不说那句还好,我咬咬牙也能带,可现在……”
晏醉玉对自己造的孽没有半点印象,“哪句?”
“你让人家拿个叩仙大会魁首那句!”掌教看他这心大的模样,差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那句话就是变相的说——这个徒弟我认,但有一点小考验,整个缥缈宗……不,整个仙门百家,于情于理,谁好意思抢别人认下的徒弟?!”
“哦。”晏醉玉没料到这一层,拉着调子长长地应了一声。
宁栩勾头看了一眼外面,也是不忍,转头朝他叔开炮,“叔,你这事办得是真缺德。”
这下贺楼的定位就变得非常尴尬,别人不能要他,可叩仙大会的魁首对他而言又是天方夜谭,从他毫不犹豫地来青云上求情就知道,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晏醉玉的考验注定通不过,此间结束,别人也不好意思收一个被扶摇仙尊嫌弃的小修士——还是个灵脉断绝的小修士。
他的修仙生涯,差不多就断在这里了。
晏醉玉侧目,静静地看着宁栩。
“啊我的意思是师叔您肯定是想磨炼他的意志锻造他的筋骨我懂的您的良苦用心我全部了解。”
宁栩被那寡淡的一眼盯得醍醐灌顶,终于想起他是求师叔来帮忙的,连忙卖了个乖,戳戳师叔飘飘欲仙的大袖摆,眼神使劲往他爹那里睨。
晏醉玉叹了口气,终于有些头疼地按了一下眉心,“所以你要把你亲儿子也送进叩仙大会,给那小孩儿当战友?师兄你的主意还能再馊一点。”
掌教被一语道破心机,不由恼羞成怒,顺手抄了旁边一根鸡毛掸子,“你好意思说我,你个混账东西,也不想想他零星半点法术都不会,参加叩仙大会被人欺负怎么办?宁栩虽然成天游手好闲,但多少能挡一挡……”
宁栩一听这话,又开始咳,“爹,爹,我不行,我最近咳咳,身体大不如前,您再物色一下别人,咳咳——”
掌教往晏醉玉身上招呼的鸡毛掸子在中途拐了个弯,咻咻咻地抽在宁栩背上,“滚蛋,我不知道你!这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宁栩被抽得嗷嗷叫,一个弹跳就挂在了晏醉玉身上,晏醉玉一愣,看着那鸡毛掸子抽过来,下意识也闪避了一下。
“……”鸡毛掸子落空,宁栩赞叹,“师叔,你好熟练。”
前掌教刚过世那段时间,晏醉玉跟元骥都不大,没有要扛起宗门的概念,天天不是躲在后山吃酒烤鱼,就是山下小镇听戏作乐,掌教为了管束他们,从斜竹里砍了百八十根竹条,犯一次戒抽一回,后来百八十根竹条都抽烂了,这俩混账依旧我行我素,再后来他们稍微大一点,为了宗门里子面子,拼命修炼,什么杂七杂八的仙会只要能为宗门拉一点声望,他俩都敢赴约,掌教拿着竹条,看着他们疲惫的面孔,从那时起再也没能下去手。
尤其这两年,元骥隐约有了人模狗样的趋势,说话做事成熟稳重,晏醉玉还是糟心,但摸不透的修为境界给他罩了一层薄纱,从薄纱外看他,总要多三分佩服,掌教略一回想,上一回拿东西教训他们,竟然已经是好久之前的记忆。
他拿鸡毛掸子指着晏醉玉,问:“你躲什么?”
晏醉玉说:“不躲站着挨打啊?”
嘿!
掌教师兄被他勾起久违的心火,抄着鸡毛掸子冲将过去,“孽障,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孽障——”
晏醉玉身上还挂着一个宁栩,弹跳闪避仍旧十分灵活,一路被追杀至殿外,场面一度一言难尽。
宁栩安然地扒在他身上,赞颂他的伟大:“师叔,师叔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晏醉玉躲避间隙用余光朝月台瞄了一眼,贺楼抬头看着他们吵闹,茫然定格在脸上,但晏醉玉视线一扫过去,他就飞快避开,乖顺地垂下头。
掌教站在庭院中训斥他们,他还是要脸,没有追出殿门去,晏醉玉揣着宁栩往殿外环绕的走廊上一闪,掌教探头再看,就不见人影,片刻的功夫不知道跑多远了。
他骂骂咧咧回了殿内。
直到骂声消散,宁栩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在右侧廊下探出个头,说:“今日真是凶险,我差点命丧当场……师叔,要不我们过两天等我爹气消了再来说情?”
晏醉玉似笑非笑:“你觉得我还能在你爹面前说情?”
宁栩沉默,“是不太行,他看见你,更生气了。”
晏醉玉懒散地靠着廊柱,目光在远处贺楼笔挺的身形上一扫而过,不知想到什么,神情若有所思起来。
“要不,这次叩仙大会,你就去了吧。”
宁栩表情有刹那的空白。
然后他眼白一翻,果断掐上人中,气若游丝地哼唧:“诶呦喂我觉得我喘不上气,头好疼,心脏也疼,师叔我会不会得了什么绝症?我可能命不久矣了,现在我宣读一下我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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