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估晏醉玉了。
都掐疼了,眉头都皱起来了,愣是不肯睁眼。
贺楼惆怅不已,叹了口气。
他正要收回手,扶摇仙尊偏在此刻有了转醒的迹象,眼睫纡尊降贵地颤动两下,脑子还没清醒过来,手先抓住了扰他清梦的元凶。
——猛地往下一探,把贺楼那只要跑的右爪爪握住了。
贺楼:“……”
“嗯……”晏醉玉缓缓睁开眼,明亮的天光从枝叶缝隙里泄下来,在他脸上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光影,有道狭长的光线自他右眼划到下颌,他被刺了一下,略微不适地朝贺楼的方向偏过脸。
然后他微微掀起眼睫,看见一脸呆滞的贺楼。
“……”
扶摇仙尊有点没反应过来,在贺楼古怪的表情中确认了一下周围情况,他后知后觉地感觉有点疼,皱着眉往疼痛来源看了一下,看见右手手腕处,一片斑驳的红痕。
仙尊斟酌着开口:“我们之前应该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吧……”
他其实脑子还不太清醒,说完话眯了一下眼睛,右手习惯性用力时,才发觉手中还握着东西。
少年手骨纤细,皮肉匀称,虎口处有些老茧,指腹也有些粗糙,但不妨碍手感很好,像块被砂纸磨过的冷石。
可能是真的没睡醒,晏醉玉不仅没撒手,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其实……”
树下,贺楼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痕,毫不犹豫地说:“是蚊子咬的。”
“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夏天嘛,蚊子多。”
“跟我没有关系。”
话到后面,可能是有些紧张,他无意识地用了点力,晏醉玉手上一紧,感觉像被丛林里不安的小动物抓了一下。
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交握的手悬在半空。
贺楼神情紧绷,视线有些乱飘,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安的时候喜欢用指尖抠东西,晏醉玉被他挠了半晌,挠得心痒。清晨微风拂来,桃树枝叶轻响,鼻尖有霜露的冷冽味,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
仙尊突然笑了一声,带着含混的鼻音,肩背在林叶间慵懒地舒展,“嗯……知道了。”
贺楼逃过一劫,长舒一口气。
晏醉玉从树上翻身下来,微凉的袖摆拂过贺楼的手背。贺楼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两人始终交握的手,迟疑着,挣动了一下,晏醉玉跟他唱了个反调,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松开手。
松手的那一刻,贺楼只觉得掌心濡湿,不知道是谁紧张的汗。
晏醉玉说:“走吧,我送你们。”
要出发的弟子聚集在青云上殿前,几位有资历的教习导师正拽着这些青涩面孔千叮万嘱,元骥在一旁抱着胳膊打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看见晏醉玉领着人姗姗来迟,连忙催促,“快点快点快点,就等你这宝贝疙瘩了……”
听到宝贝疙瘩四个字,晏醉玉表情扭曲了一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贺楼也有一点微妙。谁都说仙尊十分满意自己,可实际是自己使尽手段也没能让晏醉玉再松一点口,所以仙门的喜欢跟普通人也不一样?喜欢他就要对他高要求?
贺楼心里犯嘀咕,面上却很敬重地朝元骥鞠了个躬,一路小跑着进了队伍。
年轻弟子的御剑术普遍不成熟,也不能支撑他们长途跋涉,这种组团活动,多靠仙兽运载,宗门豢养的仙鹤就停留在台基两侧,体型流畅修长,清越的鸣叫声响遏行云,一只经过训练的仙鹤,最多能同时载体型中等的成年人十二个。
元骥推了一下晏醉玉的肩膀,递过来一个信封,“你前两天托我查的东西,喏,时间有限,暂时只能查到这些。”
晏醉玉拿过信封塞进袖子里,并没有当即打开。
那日宁栩跟他说贺楼与陈家的恩怨之后,他稍微上了点心,系统完全是个摆设,只会在有主线任务的时候出来蹦跶一下,基本不提供有用信息,他只好拜托元骥查一查。元骥这两年处事圆滑,八面玲珑,缥缈宗与外界交流大多是他出马,所以积攒下不少人脉,查一点往事轻而易举,只是时间紧迫,一时之间可能不那么详细。
晏醉玉收好信封,看着安静站在角落,偏被热情如火的宁栩拖出来鞭尸介绍的贺楼,眯了一下眼眸,嘱咐道:“还有一事,你多留心贺楼一点。他心防重,嘴里没真话,又特别好骗,不比门内那些天真单纯的小孩好管……”
元骥啧了一声。
乐游仙尊满脸写着「你在讲什么鬼话」,学着晏醉玉的语气,不无揶揄地说:“心防重、没真话,但是特别好骗,扶摇,你养了几天,把自己脑子养没了?”
晏醉玉被他一顿挤兑,也觉得话中逻辑不对,可扶摇仙尊自认没说假话,只能哂笑着摇了摇头,“反正你多看着点。”
元骥打着哈欠,“行个路而已,能出什么岔子……好好好,我看着,我把他当眼珠子看着总行吧?”
贺楼被宁栩绑架,僵着笑脸跟其他参会弟子打招呼,等众人很给面子地欢迎完,宁栩回过头,一脸义不容辞地冲晏醉玉捶了两下胸口。
意思是放心,有我。
宁栩没能改变他爹的想法,被摁着头架上了开往叩仙大会的黑车,既然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他心里已经有了此次参会纲领:佛系比赛,一切随缘。还对号入座认领了一个保护师叔小心肝,化身蜡炬,照亮贺楼拜入晏醉玉门下的征途,牺牲小我,成全师叔的伟大任务。
晏醉玉:“……”
晏醉玉忽然不放心极了。
贺楼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看到晏醉玉,犹豫了一下,看队伍还在准备,小跑着往晏醉玉的方向过来。
他没离开队伍太远,在一个能对话的位置停下来,隔着一点距离,冲晏醉玉做口型:你放心……
然后可能是觉得说得不太清楚,他咳嗽一下,提高一点音量,坚定地,“我会做到的。”
晏醉玉瞳孔骤然一缩。
少年的目光比太阳还要耀眼,坚毅又明亮,尚且青涩的面孔还没有太过锋利的轮廓,几乎能用漂亮来形容,曾经被他形容为桃花枝桠的疤痕野蛮地从额发下探出尾巴,头发没有梳得很整齐,也并不柔顺,碎发潦草地从张扬的高马尾里逃跑,像少年本人一样,毫无章法,又生机勃勃。
他好像见过这样一个人。
好像什么时候,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会做到的。”
晏醉玉失神间,贺楼被召回队伍,仙鹤引颈长鸣,雪白的羽翼优雅舒展,随意扇动两下,便与地面拉开好远的距离。贺楼再度被宁栩绑架,僵硬而不失礼貌地坐在边缘,冲晏醉玉摆手。
晏醉玉静静地目送他们远去。
当人的过往完全空白、没有牵扯时,人们找寻记忆的心往往不会太迫切,可是一旦对某样事物有了熟悉感,人们就免不了会想……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与他有怎样的渊源?
这样的疑问,是催动人们寻找过往的最好良药。
晏醉玉开始想……
我是谁?
第10章
晏醉玉的疑问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回到小院打开元骥留下的信,那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确实如元骥所谦虚的那样,并不详细,但已经足够。
贺楼生活在陵江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无父无母,被村里一个疯婆婆收养。婆婆身体不好,靠药续命,贺楼从很小的时候就跑码头、卖杂货,为了多赚一点钱,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他年纪小又嘴甜,前几年还没现在这么惹眼,唇红齿白脸颊圆圆,走街串巷卖些胭脂水粉,姑娘们看他可爱,总会多照顾他生意。
靠着四处奔波,他勉强补贴家用,虽然过得紧巴巴,但勉强也能过下去。
可就在三年前,婆婆病情加重,开支一下加大,药钱变成了个天大的窟窿,贺楼拼命补啊补,就是补不上。于是那年,他签了一份卖身契,把自己五十两卖给了陈家当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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