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暗处听墙角的晏醉玉默默呸了一声。
晦气!
两个小厮又低声交谈几句,手里的活差不多干完,很快便拿着工具退了出去。
晏醉玉听到祠堂门上锁的声音,才从暗处缓步踱出。
陈老二的尸体没有入殓,只用白布盖着,躺在丈许长的平台上,可能是为了等仙门抵达,方便验尸。
晏醉玉直接将白布掀开一半。
伤在眉心,致命伤,凶手准头很不错,凶器确实不寻常,几乎将陈老二的整个头颅打了个洞穿,晏醉玉俯视着他,能直接从眉心看到脑后垫着的白布。
晏醉玉兀自摇头,叹了一声。
“小疯子还是嫩了点。”
他那支特殊精铁打造的弩,威力巨大,全修真界也找不出几件,前段时间刚拿在叩仙大会上出了把风头,这时出事,简直等同于告诉全世界——是我干的!是我贺楼干的!
晏醉玉把白布盖回去,在角落里捡到块小厮落下的抹布,拿着擦了一下手,出门时,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戌时三刻,陈家祠堂突起烈火,这烈火不烧别地,就紧着二少爷的尸体烧。
陈老爷匆匆赶来,叫上下人来救火,古怪的是,那水一桶一桶地浇下去,火反倒越烧越旺了。
陈老爷只能脸色难看地看着陈二少被烧成一堆灰烬。
他们在祠堂轰轰烈烈救火时,一道黑影从窗户翻进了陈老爷的屋里,在床头拾得证据——弩/箭一枚。可能因为事情太过顺利,离开时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不小心在一个拐角让小厮正面撞见,情急之下,晏醉玉只能给自己加了一个令人看不清容貌的小把戏。
白色衣裳,墨色长发,看不清脸。
小厮端着水盆,哐当一声,水盆落地。
“鬼啊——”
当天晚上,有一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男鬼,来陈府复仇,使了鬼术烧得陈二少灰飞烟灭的消息,迅速传遍府中各个角落。很多人都说,是曾经死在陈老二手底下的冤魂厉鬼,前来讨债了。
等晏醉玉忙完这一切回到山上那间破落小院,已是披星戴月。
他敲门,里头又是警惕的一声:“哪位?”
晏醉玉倚着门框,懒洋洋地应:“我。”
里头响起急促脚步声,不消片刻,灯火阑珊的小院向他敞开大门,贺楼震惊地扒着门把手,“你——”
晏醉玉冲他弯眉笑了一下,提步欲往里走。
贺楼连忙拦住他。
在晏醉玉迷茫的目光中,贺楼朝后看了一眼,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婆婆睡了,不要吵到他。”
他怕自己难以接受晏醉玉的审判结果,等会忍不住失态,婆婆难得睡个安稳觉,离远一点比较好。
晏醉玉沉默地盯着他,神色渐渐从不解变为若有所思。
他说:“你凑过来点。”
贺楼心说不至于吧,不至于要挨打吧?
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挨打能把此事揭过,应该是最轻的责罚了。
他深呼吸一口,忍辱负重地走近。
“闭上眼睛。”
贺楼又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应该是顿大打。
他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静静等着,可等了又等,身上任何一处都没有疼痛感传来。
他实在没忍住,右眼皮悄悄掀开一条缝。
面前是拆开的油纸包,上头摞着颜色好看、造型精致的糕点,还冒着热气。
贺楼愣住了。
“香不香?”
贺楼刚才紧张,什么都没闻见,此刻眼见为实,那些勾人馋虫的香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里。
他还没说什么,肚子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晏醉玉轻笑一声,珠落玉盘似的。
旋即屈起指节,在他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就算要处罚,也得等回宗门后掌教师兄定夺,我并不擅长这些。但此事就算拿到诸仙面前说,你也有理,所以不必忐忑。另,我虽口头承诺你入我门下,毕竟赐冠礼未成,你就不算我门下弟子,亦不算仙门中人,我权当凡人私仇,陈家作恶多端,仇人上门报复,我管不着,我只有一点要嘱咐于你:日后你登仙途,见广阔天地,定要有悲悯天下的心肠,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最后……饿不饿,吃晚饭没?”
贺楼:“……”
婆婆这两天身体不好,贺楼一直侍奉床前,别说今晚,两三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
晏醉玉一番长篇大论,活活把他念懵了,后半截愣是没听明白,晕头转向捧着塞到手里的糕点,如在梦里,连喊他进门都没听见。
晏醉玉只好反客为主,回手把门栓插上,然后拉着贺楼的袖子,牵小动物似的,把他牵到屋里。
贺楼的房间比婆婆的房间还要敷衍,甚至不能算房间,只有一张薄薄的木板床,桌椅板凳一概没有。
直到坐上床,贺楼才有点如梦方醒地眨眨眼,他盯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糕点,失神地说:“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晏醉玉好不容易在床边找到茶壶,正倒了水要喝,闻言第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头疼又无奈,“我刚刚说了一堆废话是么?菩萨,天地可鉴,我是个好人呐!有没有人能帮忙告诉那个叫贺楼的小兔崽子一声?我太冤了!我要冤死了!”
贺楼短暂回神,看他对着月亮胡言乱语,脑子还没反应,脸上先露出了个开眉展眼的笑来。
“仙尊……”
晏醉玉不想理他,并让他吃饭。
贺楼连忙塞了几口糕点,本是想让晏醉玉高兴一点,但太久没好好进食,倒是越吃越入神,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晏醉玉看得眉心直跳,“糕点噎人,你慢点吃……”
贺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嘴上应了,手上动作一点没慢。
晏醉玉这种平日「作恶多端」的人,说话很容易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刚把一碗水倒好,贺楼开始拍胸脯了。
他连忙水递过去。
一壶水喝净,贺楼还在拍胸口。
晏醉玉:“水在哪儿?”
贺楼指着院里的水井。
晏醉玉二话不说脱了外袍,袖子一撸,贺楼扑到井边时,晏醉玉已经利索地打了一桶水上来,周围没有趁手的饮水工具,贺楼也不是讲究人,直接把脸往下埋,打算效仿一个牛吃水。
还是晏醉玉拦了他一把,用双手捧着水递到他唇边,贺楼就把脸埋进他掌心,喝完一捧还要一捧,好不容易把食物顺下去,他抱着水桶瘫坐在地,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晏醉玉顺手擦了一下他唇边的水渍,好笑道:“我回回嘱咐你,你回回不听,那块精铁也是,吃东西也是,有没有人告诉你,不听师父言,吃亏在眼前?”
贺楼听到师父二字,耳根一动,抬起眼来。
月色下,晏醉玉轮廓朦胧,眉眼好看得不真实,修仙的人大多长相不差,这点贺楼是知道的,但他心里觉得,晏醉玉是这群长相不差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
他从没见过一笑起来,就让人感觉春天来了的人。
这个人还对他很好。
贺楼盯着晏醉玉,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
晏醉玉以为他脸上还有水,抬起手指,又在他唇边擦了一下。
……贺楼又渴了。
他耳朵有点发热,连忙掬了两捧水喝。稍微平复那股没由来的热气后,他抱着水桶,吞咽了一下,紧张却坚定地说:“我想好了。”
“嗯?”
晏醉玉撑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语调带笑。
“之、之前我跟你说的,你都要忘掉,其实……其实陈二不是我杀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赶我走,你……你们,没有证据。”他磕磕巴巴地说着。
此刻贺楼无比希望晏醉玉是个坏人,那自己就能像下午叱骂陈家一样,理不直气也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好的说辞一对上晏醉玉的目光就卡壳,说得没气势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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