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去看,却愣了下。
祈行夜眉眼微垂,柔和沉定。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涟涟如春日水波。
“十八年前,山南地区。”
他轻声问:“那年,您和林局长一起去了一座小城。同年,您与林局长决裂。”
“为什么?”
秦伟伟愣在原地,神情复杂。
良久才问:“你非知道不可吗?”
他追问:“祈行夜,知道真相就没办法过普通人的安稳日子了。我从那个泥潭里出来,你反而非要一头扎进去吗?当年的事,就那么重要吗?”
祈行夜看着秦伟伟,也不说话,只安静微笑。
秦伟伟长长叹息:“怎么就……那么倔呢?”
“怎么几年的时间,也没能改变你呢?”
秦伟伟并非不知道祈行夜的目的。
即便一开始被祈行夜骗过去,但几年相处下来,暗中观察祈行夜的行事,一颗颗珠子串起来,早已经足够指明一个方向。
——十八年前,山南地区污染事件,未知幸存者。
祈行夜,就是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幸存下来的孩子。
那对只能留下一个书面的车祸死因的年轻夫妇,就是他的父母。
也是尚且年轻的秦伟伟,与林不之决裂的直接导火索。
“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科技发达,调查局也不似现在的井然有序。”
秦伟伟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只有一个小小的调查组,来来回回的死……进一个,死一个,有去无回。我和林不之,竟然也慢慢成了调查组里的支柱。”
十八年前,他们接到电话,山南地区出现疑似为污染的事件。
司机早已经死亡,汽车被融化得只剩一半,狼藉的现场,却残留着黑洞样的涡旋,任何靠近它的人或物体,都会被绞得粉碎。
三名死者,以及……
一个毫发无损,只是昏迷了过去的少年。
“即便当时污染检测设备简陋,但也足够我们意识到那少年的不寻常。”
秦伟伟慢慢摩挲着手中的水杯,眼神飘忽怀念,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月光昏黄的夜晚。
“所有的检测设备,都在靠近那少年的瞬间爆裂失效。他身上的污染浓度,太高了,远远不是简陋设备能够承担得住的程度。”
在爆裂的电流与火光中,调查组人员们惊呼。
而秦伟伟和林不之敏锐意识到——这少年,已经很难被称为是纯然的人类了。
他是污染的聚合体。
承载超量的污染粒子,却以人的意志力战胜了污染,不仅没有被污染侵吞神智,反而掌控污染为自己所用。
……颠覆了所有常识的存在。
他是奇迹。
在那个被污染笼罩,怎样也无法找出一条通路的年代,骤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少年,更是人类的希望,启明星。
从少年身上,林不之看到了可以被期盼的光明未来。
意识到搭档想法的秦伟伟错愕:“你疯了!林不之,你眼前这个是人,是个从死亡里幸存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你想要干什么?”
林不之却拂开了秦伟伟的手,眼神坚定,明亮到狂热:“我要救世界——这孩子,他是奇迹,所有死在污染中的人都不曾拥有的奇迹。”
“人类不是单独存活的,秦伟伟,那不是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如果牺牲他一个,能够救回所有人,那我的选择是所有人的命!”
年轻时的林不之虽然唇边常挂着笑意,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但他的眼神是锋利的,心是冷的。
掌管着整个调查小组,深知污染是怎样在国内肆虐,迫害生命,林不之就像精准的机器,排除掉所有情绪,只以理智靶向最优选项,取舍生命利弊。
他会保护自己的搭档平安。
但必要时,林不之甚至会将自己的命也填进去。
——只要能堵住污染的漏洞,让人们重新过上平静安全的日子。
秦伟伟据理力争也无效,撼动不了林不之已经冷酷下定的决心。
在车祸现场被发现的少年,很快就有科研人员来接手。
那个人,就是明言。
当时国内最顶级的污染研究学者,悬镜集团科研部部长。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对污染最权威、并且最锋利的一柄手术刀。在他手里,任何的污染物甚至一颗污染粒子,都可以超常规的发挥力量。
只是有一点:所有从明言的实验室再次被推出来的研究材料,都已经被厘清榨干所有价值,奄奄一息连形状都没有的凄惨。
秦伟伟怎么会不知道。
他震怒于林不之的冷酷不近人情,怀抱着深重失望,在少年被明言带走的同时,也与林不之割裂,决绝转身离开。
再没有回过头。
秦伟伟也是狠心人。
明明当年是那样默契亲密,相互信任到足以托付生命的搭档。但十八年来,在祈行夜进入调查局之前,他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自己的过去。与林不之断绝联系,彻底置身事外。
“那个少年,就是商南明。”
秦伟伟长长叹息,目光惆怅痛惜:“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被明言带走时,转身看我的那一眼。”
冰冷,平静,如同死水般波澜不惊。
却剔透得足够看穿他的灵魂。
“噩梦。一生挥之不去,夜夜入梦得见,提醒我,我到底有过怎样的罪孽。”
秦伟伟苦笑,缓缓摇头:“这些年,我都在想。当年我真的是因为对林不之失望,才离开调查局的吗?”
“还是……想要逃避。”
逃避愧疚,没能阻拦林不之,救下那少年的痛苦。
只要看到调查局和林不之,就会提醒他回想,愧疚翻涌。
“我不知道在明言的实验室里都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再有关于商南明的消息时,他已是成年,在京城大学,读天文学。”
“十九岁,已经是博士。”
秦伟伟恍惚,仿佛看到了那日烟雨朦胧,自己站在京城大学红漆的廊下,看到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成长为翩翩青年,身姿修长,沉着安定的撑伞从廊外走过。
商南明注意到了他。
微微抬伞,向他点头致意,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完美仪态。
却令秦伟伟狼狈而逃,不敢面对。
“我不敢想……祈啊,我不敢想。”
秦伟伟眼圈发红,哽咽难言:“以明言出了名的严苛认真,商南明在那里,究竟会遭受怎样的痛苦,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稍作想象,便是痛苦折磨。”
祈行夜怔愣,没想到那位冰冷理智的特殊长官,在辉光与权柄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不忍卒读的过往。
如果连旁人都会如此痛苦,那商南明呢?
身为当事人,处于一切最中央涡旋的商南明,他又是怎么生生忍受过来的?
办公室内一时安静,只剩风从窗外吹来阳光与鸟鸣。
良久,祈行夜无声叹息,握住秦伟伟的手掌:“老师……有时间,去见见商南明吧。”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他痛苦怨恨与否,也没有资格替他原谅。我是他最亲密的搭档,也是你唯一的亲学生。但这份痛苦,是你与商南明之间的。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祈行夜微微垂眼:“商南明是个过于理智的人。除了我以外,他不曾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也就没有怨恨,只剩理智和利弊的判断。就连明言,他也不憎恨,只有为大局考虑下的不信任。”
“老师,没有人能逃避一辈子。逃过了外人,也逃不掉灵魂对自己的拷问。”
站在当时的局面上,谁都没有错误。
林不之是为了污染的大局,牺牲商南明一个,换来对污染的控制和未来,为后来调查局的组建奠定基石。
明言尽职尽责,超常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交上一份超出满分的答卷,也为后面所有调查官的生存率提高,夯实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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