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贺之抵达场馆,脱掉衬衫,换了一件短袖白色T恤,也不是特别紧身的款。他不比市局里其他刑警喜欢半裸健身,喜欢显出健身之后膨胀的胸与充血的腹,然后故意在市局上下溜达一圈,仿佛发情的公狗、开屏的孔雀,恨不能下一秒就找个姑娘耳鬓厮磨、贴身肉搏。蒋三少很有这方面的自觉,再好的身材,只给一个人欣赏就够了。
这会儿训练馆里没有别人,蒋贺之戴上耳机,放出音乐,简单小跑热身了一下,就到夹胸器前进行训练。挂片式推胸训练器,左右加起来100kg,然而一组练习还没做完,高副局长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扯着嗓门喊:“正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
“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们又不让我跟案子,只能健健身了。”蒋贺之被这一嗓门吼停了下来,指挥着老高道,“来得正好,帮我两边再各加5kg。”
待高竹林帮他加上了两片杠铃片,蒋贺之收紧胛骨,继续推胸锻炼,一个动作完成,他问:“找我什么事情?”
高竹林却不说话了,一直皱眉、斜眼地看着蒋贺之。自打警体训练馆启用,市局里别的刑警也常来健身,一个个光着膀子、遍体臭汗,可他觉得他们都正常,唯独这个蒋三少,偏与众人相异。无论是他挺胸分腿的坐姿、略显自矜的神态还是身上这件白色T恤、以及一身幽而不显的香水味,他都觉得,很gay。
蒋贺之深吸一口气,以胸部发力将重量推起,侧目望见老高表情复杂、目光晦暗,知道这人恐同已极,便故意说:“我老婆喜欢身材好的,尤其胸要大一点,说这样枕着睡觉,踏实。”
高竹林翻了翻眼珠,脑海中浮现两个男人裸身在床、相依相偎的画面,登时额上青筋乱跳,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逗你的,他才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蒋贺之憋不住地笑出一口白牙,起身对老高说,“你要觉得练这器械太gay了,我去跑步吧。”
“你、你先别跑了,我是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到底正事要紧,高竹林伸手拦住蒋贺之,对他说,“你家老爷子不是过两天就来了吗?上头有个指示,让你去接机。”
说是接机,其实就是安保;说是安保,其实就是让蒋瑞臣下飞机的第一眼就能看见久未谋面的亲儿子。
“那位老先生惜命得很,走哪儿都跟总统出访差不多,”蒋贺之一脸不悦,摆明了不想接受这个安排,“他身边二十几个雇佣兵,都赶得上一支特种部队了,所以你们就别瞎操心了,让他自己来吧。”
“这叫什么话?”高竹林瞪眼道,“你爸身边有没有保镖那是他的事儿,我们这边安保工作做得到不到位,那是我们的事儿,这完全是两码事儿,懂吗?”
“可咱们局又不是没有专门的警卫支队,我是刑警,凭什么让我去给他站岗?”蒋贺之继续明知故问。
“你怎么话这么多?这来的不是你爸吗?”高竹林都快翻白眼儿了,哪有这么不省心的儿子。他拉长了一张带疤的脸,吼他道,“上级让你去你就得去,别忘了你从警时的口号,‘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有令则行、有禁则止’!”
说罢,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扭头即走。
这回是蒋贺之出声叫住了他。
“老高,”见老高回首,他问,“听说你以前是干缉毒的?”
高竹林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蒋贺之微蹙眉心,又问:“那你听过沈司鸿这个名字吗?”
“何止听过,我还是他的老领导呢,”听见这个名字,一向粗犷浅露的高副局竟登时面露怅然之色,叹了口气,说,“他挺可惜的。”
蒋贺之不以为然:“周嵩平的专职秘书,三十几岁就是正处级干部,可惜什么?”
“当时是挺可惜的。他可是缉毒特警队的一线尖兵,2次被评为先进个人,1次荣立个人二等功,1次荣立个人三等功,1次拿过全省比武的个人冠军,擒拿格斗什么的,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了,经常是手起砖断、一招制敌,身手真的特别好。”高竹林睨了蒋贺之一眼,道,“没准儿比你还好。”
蒋贺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对方挤牙膏似的问一句、说一句,蒋三少明显不耐烦了,“我说高妈,你能不能一次把话全说完了,到底怎么回事?”
局长与副局长都很亲民,所以市局里一群小年轻也没大没小,偶尔会管老沙叫沙爸,管老高叫高妈,硬生生凑出了这么一对老年警届CP。
“说了多少次了,别瞎叫。什么沙爸、高妈,我跟那死胖子能是一对儿吗?”
接着高竹林真就一口气说完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会儿沈司鸿刚刚记完个人二等功,喜洋洋地跟上级请了个假,说要回去跟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结婚。结果运气坏到透顶,他在回程路上看见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在追一个男人。原来是赶上扫黄行动,那几名警察正在追捕一个拒捕的嫖客,他们边叫“别跑”边追,而那个嫖客却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眼见对方即将逃脱,同样身为警察的沈司鸿当然不能袖手,他箭步跃出,飞身而上——他沈司鸿是什么身手啊,没几步就追了上去,一下将那个男人扑倒了。可没想到那个男人以头抢地,居然就心脏病发,死了。
蒋贺之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高竹林翻着眼儿回忆了一下,说:“嗯,95年的事儿了,那就是十二年前……”
蒋贺之算了算时间,正是盛宁父母出事的时候。
高竹林接着说下去:“更倒霉的是,省和省对一些边缘性行为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反正在咱们粤东省,‘打手枪’不能算作卖淫嫖娼。那个男人猝死后,服务他的那个卖淫女出来作证说,她只给他打了手枪,没有与他发生性交行为,所以在法律上,那个猝死的男人还是个无辜的良民。他的家属一听,更加不依不饶了,天天找电视台说要跟公安局打官司,要求巨额赔偿,要求严惩凶手。事情闹得太大了,为了息事宁人,公安局赔了一大笔钱,沈司鸿本来也是要开除的,但念在他立过那么多大功的份上,最终只是记了大过,将他从特警支队调去了森林公安局。”
沈司鸿被调去的那个地方,是一片位于粤闽交界处的山脉,整个粤东省最贫困的一个县城,GDP常年居省内倒数第一。而说是森林公安,其实跟护林员也没差,每天的工作就是防个火、护个绿,“用脚步丈量大山”。
听着很惨,但蒋贺之仍旧不以为然,反问道:“那他也可以辞职么,何必非得留在体制内?”
高竹林白他一眼:“你这大少爷就是不知人间疾苦,人家家里很困难的,上有残疾老母下有学龄幺妹的,一下子辞职,怎么养活她们?而且他一直读的是警校,又没正儿八经地念过大学,上哪儿找工作?不在体制内,难道还去给你们这样的有钱人当保镖吗?”
蒋贺之神态稍显凝重,说:“继续说。”
“人性这玩意儿特别羸弱,千万别去考验它。沈司鸿这边一出事儿,从缉毒英雄跌落成记了大过的护林员,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就不要他了。”高竹林不晓得沈司鸿青梅竹马的恋人就是盛宁的姐姐,只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还以为他会在那片穷困的大山里一直扎根到退休,没想到他在后来一次打击盗猎分子的行动中受了重伤,匿迹了一阵子又调回来了,还一跃成了老书记的专职秘书。而且老书记还很器重他,待高升进了省里,也把他一起带走了……”
蒋贺之轻轻皱眉,不再做声。
“再后来我有次在市里的一个会议上见到他,那高高在上的派头,都不敢认了,不过我至今记得,”这场谈话的最后,高副局长为昔日的爱将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在决定怎么处理沈司鸿的市局内部会议上,他将挂着勋章的警服一把扯开,露出肩膀上的弹孔和胸前的刀伤,唉,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缉毒英雄、一个面对死亡亦不退的特警尖子,就这么流着眼泪对在场所有的领导说,我是英雄,可他只是一个嫖客,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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