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李乃军竟把钢笔、印泥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地全都丢在了他的面前。
“我……我公章没带呢……”胡石银紧紧咬着后槽牙,咬得额角青筋毕露,还想挣扎。
“你不就是法定代表人么?你先把字签了、把手印摁了,改天我到你公司去,再把公章补上。”见胡石银迟迟不动,李乃军更不耐烦地替领导催促起来,居然直接上手摁住了胡石银的后脖颈,施加压力喝令道,“快签吧!这么好的事儿,别人想轮还轮不上呢。”
一旁的方兴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气定神闲地修剪着他厅里的几株凤尾竹,剪刀声咔嚓咔嚓。忽然,见他微微眯眼,悠悠一叹:“竹子好啊,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竹子就像高节贞心的君子,真好啊。”
若此刻洪兆龙在场,只怕立时就要掏出枪来,一枪轰得眼前两个装模作样的男人脑袋开花。但胡石银晓得自己得忍。他没坐沙发,而是跪在了茶几前,在李乃军一只手的压力下,签了字摁了印,还仰脸冲领导呵呵一笑。
与李乃军一同走出方宅大门,迎接他们的是洸州立春时节的一场雨,极小极小,雨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如烟似雾。
“官有官道、商有商道,胡四啊,你也别觉得是官大欺商,其实商大也能欺官么?”看出胡石银自方才就憋了一肚子暗火,李乃军竟丝毫不怵,还轻描淡写地安慰他,“你要哪天变成了蒋瑞臣,你也可以有警车开道,官员列队,老百姓冒雨欢迎的排场嘛!到时候我李乃军跪在你面前,亲自给你擦鞋!”
胡石银额角青筋又是一跳,但面上仍不敢露出过分的不悦之色。他还真见过蒋瑞臣来洸州时的排场。这些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官员,在蒋瑞臣面前却都毕恭毕敬,而这个李乃军,真就在蒋瑞臣踱步视察于晶臣投资的某粤地大项目时,忽地喊了声“蒋先生稍等”,然后飞速地躬下身,用袖口替他擦了擦不小心沾上泥水的鞋面。
尽管蒋瑞臣从头至尾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回到公司,胡石银赶紧把好兄弟洪兆龙和红颜知己梅思危一起找来商量。
“你都把字签了,还跟我商量什么?!”洪兆龙当场暴跳。这一年“粮票时代”刚刚在全国终结,谁兜里有一万块,谁就是富甲一方、人人称羡的“万元户”。8个亿?天方夜谭。洪兆龙继续吼道,“我们兄弟都是苦出身,来到这粤地打拼,帮人扎场子、收保护费,好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意,从开娱乐会所、地下赌场到经营矿山、承包工程,挣的也他妈都是刀头舔血的辛苦钱!这是要我们把全部家当都垫进去,真当我们新湘军是好欺负的么?!”
“怎么不好欺负?别忘了赵立鹏的下场。”胡石银摇了摇头,喟叹一声,“官虎吏狼,真是官虎吏狼啊。”
“字都签了,那就瞎造呗。”洪兆龙翻着眼儿想了想,又道,“狸猫换太子,木板换钢筋,没准这么一换,咱还能从中挣笔钱呢!”
“瞎造也不行。”没想到对于这最顺理成章的解决方案,胡石银还是摇头,“这工程不是一般的工程,这桥也不是一般的桥,一个举国瞩目的大工程,一座象征粤港友谊的大桥,哪天要是这桥因质量问题塌了,你我的旧账还得被翻出来,你我脖子上的脑袋还是得搬家。”
“大哥,你怎么变得这么瞻前顾后,怕东怕西的?!”洪兆龙更不满了,哝哝囔囔的都是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劝你也别总想着洗白了,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你还没看清楚形势吗?有些事儿,犯下了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一辈子得受人拿捏,洗不白!”
然而胡石银的看法与自己这位短视的兄弟不同。他认为,打打杀杀,终究不是一辈子的营生,早晚会被清算干净,能尽早洗白才是正道。
可是他也很难不去回想今日所受之辱。人前,他是威风凛凛的胡四爷,粤地百姓人人畏他如虎,用“能止小儿夜啼”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可在真正的“虎狼”面前,他也不过是条嗷嗷的狗。
洪兆龙瞧出老大的为难处,反应倒快,又改口道:“我觉得我们以前的操作还是太保守,开开赌场收收保护费,能挣多少钱?其实我们可以放高利贷么,工程款是一笔一笔结的,这12亿不正好能成为我们放贷的‘启动资金’么?”
“放贷也得银行那边有人配合,不然就只能挣些蝇头小利,吞不了真正的优质资产。”胡石银也认同这是个好主意,但还有一些顾虑,“而且就算这次我们能侥幸渡过去,下次呢?这个方兴奎真是条喂不饱的狼啊。”
“那咱们就驱虎吞狼。他方兴奎也是草根出身,运气好才爬到这个位置,总有比他后台硬的人能治他的官威。”在新湘军内部,梅思危既是俏红颜,也是女诸葛,一直默不作声的她终于开口了,“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何况是‘十贪九色’的官场,我们得想想办法,也把这些官老爷的把柄攥一些在自己手上。”
“咱们又不是没有夜总会。”一听“十贪九色”,天生好色的洪兆龙就来了兴趣,“我再去市场上淘点新鲜货色,最好年纪小点的,男人都喜欢雏儿——”
“你经营的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哪个‘高节贞心的君子’愿意上门?”梅思危白了洪兆龙一眼,边琢磨边说,“还是我来安排吧,我们得选一个地方,既正经又隐蔽……”
自此,小梅楼应运而生。
司机在锁紧后车门的瞬间,就戴上了简易的氧气面罩。随着更浓烈的麻醉剂释放而出,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车门打开,然而一切终究徒劳。他晃了一晃,就闭目仰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昏迷多久,醒来后的盛宁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屋子内,但屋内空空,四壁雪白,只有一张简易电脑桌,上置一台笔记本电脑,荧幕发出幽幽白光。
盛宁带着疑心,起身去查看电脑屏,竟是一份粤地各商业银行与一家叫启乾投资的民间金融公司“联手”的高利贷名单,受害的小规模民营企业不计其数。像是有人刻意安排似的,盛宁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找到了纸笔,开始抄录关键数据,默默背下这份名单。他素有一目十行的能力,很快就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中看见了“鑫彩印刷厂”几个字,他想起来,这是杨曦父亲杨正麟经营的公司。于是多留了一份心,记牢了“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等关键信息。
而有人正自监视器中看着他。
忽然,哗一声,从外头锁住的大门被打开了,推门而入的竟是一头银发的胡石银。左右还有两张男性面孔,一个眼熟,是胡予桦那张醒目的梯形脸,还有一个眼生,三十上下,非常英俊,凛凛气场竟与他身旁这位黑老大不遑多让。
几个拿枪的小弟守在了门前,一场并不对等的谈话就此开始了。
“盛检,我想跟你做笔交易。”胡石银开门见山,令手下拿来了几沓厚实的文件,由胡予桦递到了对方跟前。
一份是爱河大桥最终定稿的设计图纸,内附详尽的大桥工程施工方案描述,还盖有各相关单位的官方红章。还有一份则是胡石银旗下影视公司的分红协议。明摆着,那日胡予桦故意露出他跟洪兆龙的合影,就是钓钩上的饵,盛宁几乎瞬间就懂了对方的意思,“高利贷名单上的‘启乾投资’应该是洪兆龙的产业吧?胡总把这些内容给我看,一来是想澄清你的造桥款从何而来,二来也是想借刀杀人吧。”盛宁既不谄媚地称对方为“四爷”,也不凌人地称他为“胡四”,只说,“这个算计不错,就是请我来的方式太不礼貌了。”
胡石银倒也坦白:“我在洪兆龙那里安插了小桦,他肯定也在我这儿安插了眼线,我们的这趟碰面不能太引人眼目。”停顿一下,又朗声笑道,“我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我这是大义灭亲,将功折罪,法律上不就有‘诉辩交易’‘立功减刑’一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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