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平啊,不要因为你做过洸州的书记,就有心偏袒么。我可是听说,洸州那大大小小的粮仓都用来养耗子了,若不是汶川突然地震,只怕那个时候就出大问题咯。”这是骆亦浦惯常的风格,客客气气,绵里藏针。他环顾左右,笑着说下去,“咱们当干部的要勇于刀刃向内,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亦浦书记,年初我就跟装儿立过军令状,今年全省GDP较之去年要至少增长15%,并且要完成传统产业的初步转型,然而没有高新产业孵化基地,又何谈转型?”周嵩平的态度已经算不上客气了,此时吐出“装儿”二字,更是仗着太庙明堂有人照应,变相地向骆亦浦施压。他砰砰拍响面前的桌面,厉声道,“关于粮仓硕鼠,方兴奎已经刑拘了,反贪局正在查他其它的问题。但一两个腐败分子竟要阻挠一个省的发展,反腐反到因噎废食,那还不如不反!”
一二把手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宽敞豁亮的会议室内,气氛十分微妙。
“这样吧,还是老规矩,”为免僵持不下,周嵩平信心十足地说,“这么大的事情,还得投票决定。”
岂知骆亦浦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明明是省内一把手,却处处被压一头,就是因为这13人的席位一直没对方占得多。
骆亦浦也六十好几了,不进则退的年纪,两人明里暗里地一直较着劲,最终,还是更年轻的周嵩平擢升进京。这是他为百尺竿头最后一搏的机会,当然得可劲儿借题发挥。
退了一个朱玄平,病了一个蔺先荣,这会儿在座十一个人,也可以投票了,而且也必是6:5取胜。周嵩平主动挑头,举手道:“在座的各位,同意金乌科学城继续开发的,请举手。”
然而一声令下,横看竖看,左数右数,只有五票。
付勉没有举手。周嵩平万没想到,自己用得最趁手的这件工具居然在关键时候倒戈了。
咸宝生这个名字牵系着一桩孩子们的旧案,付勉第一时间就向周嵩平做了汇报,认为施压市局以自杀定案最妥善,也最简单。
可这个周嵩平一心只关注能否顺顺当当去北京履新,不愿在这个节骨眼担下哪怕一点点恶名,非要背着他这个公安厅长,派出一个省里的刑侦专家,暗示市局以他杀定案。
这又是一记抽在他脸上的响亮的耳光。
厅长妻子大闹市委大院的事情,早就在整个粤东省传遍了。他堂堂中管干部、一厅之长,若搁在古代,那也是威风赫赫的九门提督,竟然一夕间成了全省的笑话,不光是妻子张娅无休止的吵闹,更多的是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这个郁闷透顶的时候,骆亦浦找上了他。
然而即使打定主意另寻名主,付勉仍然犹豫。直到何白城的短信发来,短短两个字,“认了”,就让他再也没有被旧案揪住把柄的后顾之忧了。
于是他反戈一击,把那接连响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再搧回去。
周嵩平先是用目光提点对方,见付勉始终不动,终于忍不住怒目而视,直接吼道:“付勉!”
付勉还是不动。
这时,骆亦浦先看看孙冉英,再看看坐在她身边的洪万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周嵩平的场子,笑着问:“那么,支持金乌科学城接受全面停工彻查的,请举手。”
结果不言自明,周嵩平头一回在投票环节落败了。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退场。周嵩平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他站起来,隔空点了点付勉的鼻子,留下一句“你迟早死在你老婆手里”,盛怒而去。
随着骆亦浦一声令下,金乌名城的定向爆破就在爆破的前一天被叫停了。
第151章 反戈(二)
一场秋雨一场寒,九月萧瑟阴冷的某天,冼秀华涉嫌故意杀人,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将由市局刑警队转押到当地的看守所。
也不知打哪儿得来了咸宝生案的嫌疑人即将转押的消息,除了《南城周刊》及其他一些传统纸媒尽数出动,就连东亚台都派驻了出镜记者。他们一大早就守在了市局门口,扛着长枪短炮,准备拍下这个嫌疑人的真面目。毕竟,这早就是轰动整个粤地的大案子了,洸州历史上还是头一遭,竟有人胆敢在市委书记面前杀人。
“来了!”一个眼儿尖的记者向同行们发出通报,压着音量又兴奋地喊,“人来了!”
随其话音落地,冼秀华果真露面了。她戴着手铐,垂着头,由一左一右两名民警控制着,押解向停在市局广场里的一辆警车。这辆警车会将她送去5公里外的洸州市第一看守所,她也将在那里等待最终的审判。
众记者一边频按快门,一边难掩失望,不是想象中那种美艳嚣张的女性反派形象,一个略有几分清秀的平凡妇人,完全满足不了广大观众的猎奇心理。镜头前的冼秀华甚至一直畏惧地缩着脖子,受到手铐限制的双手牢牢握拳,紧贴于腹部,这低眉顺目、束手束脚的样子,像只可笑的胆怯的鸟。
待走到广场中央,面对更多的镜头,打从认罪就表现乖顺的冼秀华像是触发了某种觉醒的条件,突然拼尽全力地挣开了钳制着自己的一位民警。在对方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向前急奔两步,冲在场所有的媒体人高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是他们刑讯逼供,是他们屈打成招!”
她终于举起了小心藏掖着的双手,张开十指,在此起彼伏闪动的镜头前,展示自己一双血淋淋的手。
像是遭受了残酷的拶刑,十根手指肿成了紫萝卜,连指甲都飞掉了好几个。都说“十指痛归心”,在场的记者们被这双血肉模糊、畸形怪异的手吓得倒抽冷气。
女人很快被冲上来的民警们扑倒在地,面孔朝下,鼻子、牙齿全磕在水泥地上,磕出了血。
但一切都迟了,该拍下的全拍下了。
“我没有杀人!是他们折断我的手指逼我认罪!”被数名民警牢牢制服的冼秀华仍然不屈地昂头,龇出染血的牙,冲记者们嘶声地、悲愤地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一个普通的村妇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不得是感天动地窦娥冤、“坚不自诬”小白菜?
记者们终于满意,头条到手,这一趟没白跑。
这样的新闻是谁也压不住的。随着“咸宝生案嫌疑人疑遭刑讯”的消息铺天盖地,洸州市局与局长老沙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很快专案组又迎来了一记重创。
真正的凶手自首了。
早是蚂蚁上热锅的老沙发现,这个凶手自己竟还认识。
多年前他检警合作的老搭档,因受贿获刑十二年的前检察官邹树贤。
与此同时,冼秀华的不在场证明也浮了出来。她认罪前说案发时间自己应该是跟女儿在家睡觉,可真凶登场后,她又改口道,她被审讯人员吓怕了,忘记了自己那天夜里忽感不太舒服,便去医院挂了个急诊。事实上她也没有挂号、就医,只是在候诊区的排椅上独自坐了几十分钟,这样一个外表平平的村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被医院大楼内的摄像头拍摄得清清楚楚。
经警方后续查证,冼秀华的不在场证明铁板钉钉,似乎更坐实了她是被屈打成招的。
坐在市局的讯问室里,邹树贤向专案组的成员坦白,自己在家看到了新闻报道,发现有个无辜女人替自己背了锅,由于良心实在难安,于是决定自首。
问他有什么证据?
咸宝生那封绝笔信是未经披露的公安内部信息,但邹树贤却几乎能将它复述得一字不差,骈散结合,抑扬顿挫。且根据他的认罪口供,专案组还找到了他掩埋在林子里的针管和未使用完的药剂,针管就是他案发当日用来扎咸宝生的凶器,只要验一验针头上的DNA,真相立即就能大白;
再问他杀人动机?
邹树贤挺平静地说,就因为要帮这个男人为他的儿子翻案,他才会被人栽赃受贿白白坐了十几年的牢,弄得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这十几年漫漫不见天日的铁窗生涯中,他恨过很多人,最恨的就是这个咸宝生,因此他坐牢出来后就想方设法地打探到了咸宝生现在的住址。他在他村子附近的柏阳村租住了下来,假装跟对方在镇上偶遇,而咸宝生对他发酵了十几年的扭曲恨意一无所知,还当他是朋友,向他大倒土地被骗征的苦水,他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完美的杀人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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