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新人替了旧人,原本属于叶远和苏茵的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杂物,有咖啡壶和方便面,还有牙刷和洗面奶,在反贪局工作,熬夜加班是常态,这些都是必备品。
盛宁绕着两张相邻的办公桌踱了一周,手指轻轻拂过他们的桌面儿,试图从一些旧日的印痕里再找一找那两个年轻人存在过的痕迹。
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有时会在下班约会前为自己补个妆,但每回都跟做贼似的心虚,非蹲在桌子底下涂口红抹眼线。他喊她一声,她就抬头嗷一叫唤,猛地磕到桌沿上了。
俏脸儿上全是惊慌和尴尬,再看那眼睛,眼线也受惊画疵了,画得比眉毛还长,一直曳到发鬓里。为这只怪模样的眼,叶远笑得直捶桌子,砰砰响。
盛宁摸摸桌沿儿上一道可疑的凹痕,心道不能是苏茵磕出来的吧,又不是铁脑袋。他嘴角含笑,眼却不受控地渐渐湿润,不想告别得过于悲戚,便转头又往别处去了。办公室中间竖着一块可擦写的大白板,上头记着一些乱纷纷的与某起腐败案件相关的笔记。盛宁停在黑板前,旁人瞧不懂的线索他一目了然,于是弃掉碍事的拐杖,他找到一支记号笔,以自己的经验帮这群检察新兵补上两个容易疏漏的细节。
再往里走,就是侦查处的荣誉墙了。居中挂着的是“先进集体”和“十佳反贪局”两块金色牌匾,周边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奖状和奖章。他们这个团队好就好在人虽不多,但在前局长项北的带领下,一直是名列全国前茅的先进。项北在世时也常为此自夸,说咱们侦查处若搁在战争年代,那就是浴血奋战到最后一人的英雄连。
盛宁来回轻抚金匾上的“集体”二字,头一低,泪便落下。
“我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
“公诉可以说是维护司法公正的一个接棒者与传递者,一桩案子,前有公安支持,后有法院配合,反贪则完全是从无到有,更需要智慧、胆气还有魄力,来跟那群官场的老油子斗智斗勇……”
“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
“论漂亮,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检漂亮呀!”
……
往事逐一回溯,他们的形象、表情、声音从四面八方拢向他,一波紧跟一波,盛宁起初还能勉力维持镇定,到后来连指尖儿都在打抖。他用额头抵住墙面,在心里向他们为自己的“有始无终”道歉:
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
门外突然传来一段熟悉的誓词。先是一人领誓,再是众人附和,盛宁的全副心神瞬间就被这高亢齐整的宣誓声吸引了。他的心脏“嘭嘭”直跳,太阳穴也“嘭嘭”直跳。他连拐杖都忘记再取,就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正文在作者微博 金十四钗 观看】
来到同一楼层的大会议厅前,盛宁推开了厚重的闭合的大门——
门一打开,一道强光迎面涌来。这光线太急太烈,迅速像上溯的潮水一样将他围裹,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盛宁很快就在这茫茫一片的光世界中恍惚了,也可能是未愈的伤痛令他恍惚,他竟拖着残腿走了进去。
在光线的尽头,透过早已朦胧的泪眼,他竟又一次看见了他们。项北、佟温语、叶远、苏茵……那一张张如今只能在坟碑上看见的灰白面孔,在五星红旗下,在铮铮誓言中,又生动了一回,鲜活了一回。
国歌已经奏毕,他们检服笔挺,检徽闪亮,就高举着右拳站在他的面前,朗声齐喊:
“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世间一切不和谐的杂音都随之消弭,盛宁也不自禁地轻轻跟诵:“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
在每一场检察宣誓的尾声,每一个检察人都要报诵自己的姓名,以示自己会不负嘱托,终身坚守。于是盛宁又看见,他们这回也看见他了,他们一个个定定望向了他,右拳依然高举,眉眼始终含笑,用或甜润或清亮的声音道:
“宣誓人,苏茵。”
“宣誓人,叶远。”
“宣誓人,佟温语。”
“宣誓人,项北。”
……
盛宁终于迎上去,来到大伙儿跟前,也眼含泪光地举起右拳,郑重承诺:
“宣誓人,盛宁。”
整个场子突然静了下来,那江潮似的光芒也褪去了。盛宁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与冒失。他打断了一场正举行中的宪法宣誓活动。
难怪今天楼里特别安静,人都在这儿了。原来全国大学生模拟法庭大赛正待收官。今年的四强来自包括中山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在内的四所高校,将从中角逐出最后的冠军队伍。而中山大学也担纲了决赛的主办,邀请了其它三支队伍共赴洸州学习交流。既然是东道主,便得尽东道之谊,中山大学跟市检察院打了商量,准许这些年轻的未来法律人前来参观,近距离体味检察工作。而检察院这边也够热心,特意将新任职干部宪法宣誓仪式安排在了学生参观的这一天。
这回仍由杨书泽检察长领誓,由赵岩副检察长主持,冷不防被这个熟悉的“外人”打断,两位领导看待盛宁的表情都很复杂。
台下的学生们方才还沉浸在掷地有声的检察誓词中,这会儿也纷纷抬头打量起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远道而来的年轻学生几乎没有认识“检察之光”的,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覃剑宇说的没错,他已不是当年仅凭好形象就能引得法学生们趋之若鹜、竞相效仿的“检察之光”了。他的脸仍青肿,身仍残痛,因为没拄拐杖,光洁坚实的地板在他脚下就像淤沙一样,他刚刚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了台,样子实在称不上好看。
盛宁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疑惑的脸,注意到有些人还戴着校徽,都是响当当的好学校。既然已经来到了这群大学生跟前,他决定就跟他们说些什么。
“盛宁……”还未开口,赵岩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喊他也不拿正眼看他,先看一侧的杨检察长,又折回来,神态复杂地瞥着他。他们都听说他马上就要“离职”了,怕他这么闯进来,是要大闹检察院。
盛宁一眼不看赵岩,只是摘下了自己胸前那枚曾属于叶远的检徽。
“这枚检徽就交给你们了……”他将检徽轻轻安放在宣誓台上,抬起脸,对台下这群刚刚入职的年轻检察官还有更年轻的法学生们说,“为了鸡蛋,请继续战斗。”
整个大会议厅又怪异地安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有个轻佻的男性声音冒出来:“为什么是为了鸡蛋?”
是个长着大牛鼻子和满脸青春痘的男生,朝身边其他的同学挤弄了一番眉眼儿,又嘻嘻哈哈地说下去:“为什么不能为了鸭蛋、鹅蛋或鹌鹑蛋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却引得欢声四起,原本肃穆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愉快。
盛宁没跟这样的玩笑计较,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转过身,又趔趄着走了——见盛宁只说这么一句就走了,两位领导彼此对看一眼,都嘘出一口气。
走出那扇厚重大门的时候,他还听见身后的学生在嘀嘀咕咕。这些法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谁想当检察官啊,又苦又累又没钱,还是律师挣钱,能进英资所最好,进不了英资所干不了民商事,也得当成张仲良、傅云宪这类的刑辩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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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那枚检徽,也好似卸掉了肩头的千斤担,盛宁没去侦查处的办公室取回拐杖,直接搭电梯而下。物是人已非,他打算就这么回去了。
正准备走出主楼,身后突然有人唤他:“前辈,等一下。”
许是怕他不会回头,那个声音又补充道:“盛检,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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