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盛宁难得露了点松快的神情,竟模仿着老沙的口吻开玩笑道,“蒋贺之同志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饶了我。”蒋贺之笑了,又附身垂首,捧起盛宁的脸。他们额头缱绻相抵,他说,“别想那么多了,权力只是工具,本身没有任何属性,全看它掌握在什么人的手里。掌握在段长天手里是割喉的刀,掌握在你的手里,兴许就是对症的药。”
盛宁点点头。
“明天肯定很难熬,如果难熬,你想我就好。”
盛宁又点点头。
“我得走了,”蒋贺之笑意加深,又在盛宁鼻尖上吻了一下,“再留一会儿,就算你姐姐拿棍子都撵不走我了。”
“走吧,”盛宁起身,送爱人出门,“天气不好,开车小心。”
离开盛家前,蒋贺之冲端坐客厅的盛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蒋队,走了?”从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中抬起一张极美的脸,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走了,再见。”面对盛艺,蒋贺之总难免感到心慌、气促,莫名紧张。即使常年美人环伺的晶臣三少爷,也为这种人类罕见的美貌感到不可思议。都说所谓美人者,应当“冰雪为肤玉为骨”,可玉与冰雪到底还有实质,这个女人却像一团积聚着的仙气儿,这般柔弱与蛊惑,好像碰一下,就散了。
而且卸了舞台上的艳妆之后,她与盛宁看着更像了。根本就是一张面孔、两类性别,盛宁冷一些、厉一些,姐姐柔一些、媚一些。
待凭窗目送走了蒋贺之,盛宁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望着自己的检徽,陷入沉思。
检察知识的第一讲就是介绍检徽。每个检察官都知道,盾牌、五颗五角星、长城和橄榄枝构成了检徽的基本图案,长城象征中国,橄榄枝代表和谐,盾牌和五角星预示这是国家在司法领域的代言人……这小小一枚检徽,其承载的深刻涵义,竟有千斤之重。
当年他跟父母一起出了车祸,濒死之际,一位刚刚结束加班的检察官为他实施了一系列简单有效的急救措施,还一直温声鼓励着他不要放弃,守着他直到救护车前来。
这场严重车祸致使他昏迷了六个月,而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位检察官胸前熠熠发亮的检徽。
如果他当时看见的是警察、消防员或者解放军,他的择业理想可能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但偏偏是检察官。
能再次站起走路后,盛宁曾根据车祸时的新闻记载去找过那位检察官,想亲口对他道一声“谢谢”。但旁人告诉他,这个名叫“邹树贤”的男人犯了错,已经离开检察队伍,不知所踪了。
“宁宁,很晚了。”见弟弟的房门下始终透着一丝光亮,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她推开门,关照他,“明天还有表彰大会,你该早点休息。”
盛宁起身去迎姐姐,也对她说:“你也早点休息,医生再三叮嘱三个月内不能跳舞,别又偷着跳了。”
盛艺点点头,忽然岔开话题,问:“那个蒋队长是你的朋友吗?”顿了顿,她又笑着说:“现在除了护工阿姨,妈妈的病房外还没日没夜地守着两个轮岗的保镖,黑衣黑裤的一脸煞气,跟门神似的。他们跟我说,是受了蒋队长的关照,再有不请自来者,直接照死里打。”
盛宁“嗯”了一声。
盛艺说:“车祸之后,你就很害怕坐车,可我刚刚看你坐蒋队的车,好像没有一点不适。”
盛宁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盛艺又说:“你从没主动带朋友回来,还让他住在家里——我发现,你的床都换了?”以前项北倒是常来,但盛宁从不主动邀请,更不会容他留宿。其实除了一张结实的新床外,她还看见了卧室卫生间里的另一副漱具,看见了弟弟衣柜里挂着的一件警服与一件检察制服——两件制服挂在同一只衣架上,警服在外,检服在内,仿佛一个人从背后环抱着另一个人,颇暧昧。
盛宁又“嗯”了一声。他不知怎么向姐姐解释自己忽然扭曲的性取向。
“好了,不聊了,你快睡吧。”盛艺没点破弟弟那点心思。她目前还没想好怎么扭转这个局面,更多的只是不明白,自己离开洸州才一个月,怎么好好一个正直清白的弟弟就弯了?
夜里,霰又下大了。姐弟互道晚安之际,卧室的窗户被冰白色的霰粒儿敲打得砰砰作响,盛宁被声音惊动,走向窗边,望向窗外。
一只半爿手掌大小的巨型蝴蝶在风饕雪虐中挣扎,接着一头撞在窗玻璃上,以濒死的状态闯入他的视线。
第36章 鸡蛋(一)
全中国人民都知道,9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适逢“九一八”事变75周年,全国多个城市都将试鸣防空警报,为与洸博会的入场高峰错开,洸州人民也已提前获悉公告,全市辖区将在上午11时30分拉响防空警报。
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也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召开。时间定于早上9点半,地点是新近落成的洸州市司法局综合大楼,因此在表彰大会后,还有一个简短的剪彩仪式。
盛宁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起了。他冲了个凉水澡,泡了杯黑咖啡,穿上蓝色小尖领的长袖夏服,戴上制式领带与领带夹,配上了检徽。今天除了洪万良,省里也会有重要领导到场,所有与会的公安与检察都被要求以夏季长袖制服出镜,想来这场表彰大会是要上新闻的。
出门前,姐姐盛艺问他:“不吃早餐就走吗?”
盛宁道:“不饿。”
盛艺轻轻叹气,劝了劝:“再不想去,面子上还是别露出来的好,你这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哪个领导看了会高兴?”
盛宁垂下眼睛,神情依然有些阴郁。
“其实我也知道,叫你辞职你是不会答应的。”这阵子已经劝了无数回,但知弟弟到底莫若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走到盛宁面前,替他将本就挺括的领带拆开,重新系了一遍,“如果你真想留在体制内跟那群人斗下去,那就更要谋定而后动,该表现时就表现,不要轻易落人话柄。”
姐姐的话跟昨天蒋贺之的话如出一辙。他当然要留在检察院,甚至还要掌握权力、步步高升,他不能重蹈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覆辙,不能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段长天这样的败类。
“我明白了,”想到蒋贺之那声“难熬就想我”,盛宁终于笑了,他也试着宽慰姐姐,说,“谢谢姐,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
盛艺都为这个极浅淡的笑容感到惊讶。印象中,自车祸之后弟弟就再没笑过。她一度以为是他真伤了面部神经,从此不会笑了。
“我弟弟真是太帅了,多亏长得像我。”盛艺又替盛宁正了正胸前的检徽。她说,“你还记得我们舞团的林翎吗?就是这回红楼舞剧跳黛玉的那个,还有跳晴雯的孙黎黎,上回你来看我演出,两个小丫头偷偷瞥了你好久,回头都跟我说一见钟情了。你对她们有好感吗?想跟哪个再深入了解一下吗?”
舞团全是漂亮女孩子,盛宁却一张脸也没记住。但姐姐的话他其实听懂了,她不赞同他跟蒋贺之的这段关系,她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归以往的正常生活。
老话说“长姐如母”,而姐姐对他的牺牲与付出,甚至更比母亲深厚。盛宁不忍盛艺伤心,只说:“你说的我会考虑,不过现在工作太忙,过阵子再说吧。”
告别姐姐,盛宁走出门,下了楼,却在楼下发现了昨夜里扑打他家窗户的那只大蝴蝶。
极端天气虽已过去,但今日的气温仍旧不高,冰粒儿基本化了,地面漉漉的,犹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只蝴蝶就这么独伶伶地躺在小区的石板路面上,半爿翅膀被谁的鞋跟碾碎了,死了。
公安那边来的人少,基本都去护航洸博会了,会场里大半都是蓝衬衣蓝领带的检察人员。开场致辞、领导讲话、经验教训总结、优秀个人表彰……这种大会通常都是这个流程,领导们坐第一排,待表彰的专案组成员坐第二排,盛宁一直该鼓掌鼓掌、该起立起立,只有段长天慷慨激昂地作总结汇报时,他的表情管理一时失了控,还是坐他身旁的叶远小声提醒他:“处长,一会儿上台领奖,你稍微喜兴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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