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动……”男孩真的怕痒,恰遇路中间一块凸起的窨井盖,车把猛烈地歪了一下,真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下去。
“沈司鸿,你真摔我啊……”小腿被压在了车轮下,膝盖也瞬间青了一块,盛艺坐起身来,“哇”的就哭了。
赶忙将女孩扶起,沈司鸿心疼的同时却也止不住地想乐,一个人见人爱的仙女儿,怎么哭起来嘎嘎响。纵然哭声不太动听,可这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太美了。漆黑的瞳仁,微红的眼尾,浓密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他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轻轻替她拭掉了泪。
四目静静相视的这一刻,他们就心照不宣了。
任自行车歪倒在一边,她突然拉起了他,带着他跑进马路附近的一座筒子楼里。他们在漆黑无人的楼道里接起了吻,起初小心翼翼,只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嘴唇触碰对方的嘴唇,渐渐就撒开了吻,吮来吮去、咬来咬去的。其实两个初中生哪里会吻,不过滋味妙极,一遍遍地学呗。
那年她十四岁。她十四岁就许下毕生的愿望,她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正陷在二十年前的回忆里,新家中的盛艺接到了未婚夫的电话,他说,我就快到你楼下了,都准备好了吗?
为防止被公安追索行踪,他们都换了新的号码。她半生都在受美貌的罪,临了还得为其所累,沈司鸿说她太漂亮了,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像暗夜里一轮高悬的月,走哪儿都注定引人瞩目。所以他策动了一个更稳妥的出逃计划,他们的下一站是江埔码头,在那里会搭乘蛇头的货船去往越南的胡志明港,再从没人认识他们的越南转乘飞机去最终的目的地加拿大。
听说暗中帮他办事的那个湄洲警察被抓了,时间有点紧迫了,本不该如此紧迫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最后一刻他才愿意跟自己离开,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她赌气答应了别的男人的求婚,他才决心开口重新追回自己。
或许在他心里,权力的份量从来比她更重,不到山穷水尽他就是不肯撒手。
又或许是他迟迟迈不过那一道心坎儿——每当规劝爱人未果,盛艺总忍不住地想,他其实就是嫌我脏。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他们的婚房里。这套由开发商孝敬的房子没有登记在沈司鸿的名下。他早就跟那些贪官、恶官无异了,很擅钻营弄巧,所以他将这栋房屋的所有权证办在一个远亲的名下,就算被纪委或反贪局的人查到也不怕。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尽管沈司鸿叮嘱过她,不用带任何东西,他在海外账户里存了一笔钱,足够他们在加拿大生活花销了。但此去归期不定,这里好些东西都承载着她的回忆,她舍不得。
趁人还没到,盛艺决定最后打扫一遍这套装修一新的婚房。毕竟她已经在这栋屋子里做过梦了,梦见自己在这里为爱了半辈子的男人生育了一双儿女,共筑起了一个平淡温馨的一家四口的小家庭。
窗台落了浅米色的窗帘,隔档着洸州九月依然燎烈的阳光。盛艺取了自己平时洗脸的毛巾充当抹布,先擦卧室的衣柜与梳妆台,再擦书房的书柜与书桌。她一遍遍地搓洗毛巾又绞干,埋着头,擦得格外卖力,好像越卖力就越能把肮脏的自己一并擦洗干净似的。
待擦到客厅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站在草原上哎
把北京遥望
心中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这首高亢嘹亮的熟悉透了的歌曲瞬间触发了一段极不美好的回忆,盛艺惊慌失措,失手就把自己手边那只彩绘描金的九尾狐仙像打落在地,啪地碎了。这个美丽的女人虽常撒谎却不擅撒谎,她这失去常态的举止等同于自己拆穿了自己,也完整落进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盛艺仓皇地转身回头,却见弟弟盛宁走进门来。客气地打发走了开锁匠,他将一只小型的外放的收音机搁在了玄关柜上。一家人撵走蒋贺之的那个晚上,他听见了姐姐跟母亲说过婚房的地址,想到要来这里碰碰运气。
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就搁在门边,盛宁意识到,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姐姐准备外逃了。
“我要跟你姐夫去度蜜月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盛艺努力镇定心神,扔下手里的抹布,欲提行李出门。
“姐,你逃不掉的,我陪你去自首。”盛宁却一把拽住了姐姐的纤纤手腕,蹙一蹙眉道,“公安那边已经准备收网了,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还可以减轻处罚。”
“我自首什么?我为什么要自首?”盛艺有意顽抗,佯作无辜地冲弟弟一笑,“宁宁,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岑菲儿是你杀的,对吗?”盛宁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谁是岑菲儿——”盛艺仍想装傻。
“姐姐,你跟我装傻管用,法庭上不吃这套!公安已经找到那个司机了,那个深夜从湄洲载你回洸州的司机,就在项北遇害的那天凌晨……”见姐姐不顾劝阻地还要出门,盛宁近前一步,逼视着她的眼睛问,“所以,项北也是你杀的,对吗?”
“你姐夫就快到了,他是一定要带我走的。”姐弟间最后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捅破了,盛艺冷眼看着弟弟,警告道,“他带枪了。”
“到了更好……”盛宁决意拦在门口,一步不让地、微微哽咽地说,“今天你想离开这间屋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出去。”
口袋里的手机及时响了,沈司鸿果真到了。
朝夕相处二十余年,从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真到了剑拔弩张、退无可退的这个地步,盛艺也认同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是,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爱人催促的铃声令她想起了这些年为家人承受的苦难,很快,这些苦难的记忆就化作自眼中迸射出的怨恨的光。她不再选择后退,反倒扔掉行李,咄咄地向自己的弟弟逼近,“盛宁,你打小品学兼优,聪明透顶,可你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毫无背景的你却是全省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为什么你被纪委带去外讯,却没人敢对你动‘肉刑’?为什么我只靠在国外跳舞的那点演出费就能负担你跟妈妈的百万治疗费?!”
久未发作的耳鸣忽然再次发作,盛宁退后了一步。
“是我!”容貌扭曲了,嗓音嘶哑了,盛艺濒于失控地大喊大叫,“车祸后你跟妈妈都躺在床上,医生说高压氧舱能唤醒植物人,但那是刚刚引进中国的高档设备,一次110分钟要800块钱,一个疗程12次就得9600块钱,你有没有想过,那年洸州人民平均工资还不到500块……是我!是我被那些黑社会强暴一次,才能换你一个疗程的治疗费!”
像被人用利器将耳朵捅了个对穿,盛宁抬手捂住一侧耳朵,在剧烈的头痛和残酷的真相中后退。
盛艺突然抓起了弟弟的手腕,这只深蓝表盘的欧米茄他从不舍得摘下。
“那些年我没为自己买过一件东西,所有钱都花在了你的身上……我还记得那天你那么高兴地告诉我你就要去检察院实习了,我想真好啊,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可至少你还能实现理想,我想我不能让我的弟弟在那么庄严气派的检察院里丢脸,我要送他一块能撑起面子的表……”每说一句,她就笑着向他逼近一步,先是微笑,再是狞笑,最后她的笑容简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子,笑一下就在他的心头剜一下。“可你居然从来都没想过,是我!是我出卖身体、舍弃尊严才换来了你的重生,你自以为实现理想、迈向正义的每一步,其实都踏在了我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被姐姐逼到无路可退,听见“血肉模糊”的时候,盛宁终于忍不住地流泪了。
他怎么可能忘记,忘记姐姐夜夜就着灯光,断断续续地哭到天亮。
他怎么可以这么粗心,竟真的从没往深里想一想,自己活着的背后是一个女人血淋淋的苦难与付出。
“求求你,宁宁……姐姐求你了……”膝自一软,发泄完的盛艺终像被抽筋去骨般软绵绵地滑倒了,她跪在弟弟脚边,不停地痛哭哀求,“放我们一马吧……我们不会再作恶,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求求你,宁宁,放姐姐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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