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尚未开始,时涵象征性地从餐台上拿了一杯酒,抬起双眼慢吞吞地在人群间搜索。
人稍微有点多,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大约是装扮太精致,看他的人从一开始便没少过,幸好有许照秋顶着,上来递烟、敬酒的,打太极一般给推了回去。
时涵心不在焉地啜着香槟,脑袋里再次泛起儿时那些碎片般的回忆。
近来总是这样,一有空闲,便逼迫自己回忆过往,可惜那段消失的记忆故意与他做对,越用力越徒劳无功。
他不由心烦意燥。
宴厅嘈杂,忽然间,他听到许照秋唤:“山阑?”
好似接通电流,时涵陡然间挺直身子。
终于来了。
杜山阑就是有这种魔力,来之前下定千万种决心要怎么怎么样,见到真人,斗志莫名其妙萎去一半,甚至不敢对视。
没有听到杜山阑说话,倒是有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哟,这不是杜总的男朋友么,怎么和许影帝在一起?”
时涵惊疑不定地抬起头,这不是前阵子和杜山阑在电梯里遇到过的那位裴总吗?
听到这落雷般的问话,许照秋惊得瞪眼睛:“男朋友?时涵什么时候成山阑的男朋友了?”
能平起平坐站在杜山阑身边,裴林显然不是会顾及气氛的人,站在对面笑眯眯地打量,好像发现天大的八卦。
“许影帝,你和杜总关系那么好,居然不知道吗?上回我遇见他俩一起回家,杜总亲口说的。”
许照秋震惊,转过头问:“真的?”
“咳——”时涵不合时宜地干咳,眼尾悄悄扫向杜山阑。
依旧一身肃杀的黑色正装,只有胸前的领带换了条亮眼的颜色,上挑的狐狸眼寒冷地凝视,让人情不自禁地脊梁骨发寒。
来之前,他设想过相见之后的一万种情况,可他要怎么才能算到裴林这号人的出现,还把这种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捅出来。
他万分艰难地开口:“裴总,其实我和杜先生……”
裴林好奇宝宝一般皱起眉头,“你和他怎么?”
时涵干笑,不敢看杜山阑的眼睛。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许照秋张大嘴巴:“分手?你们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时涵急得直扯他袖子,拼命给他比眼神。
到底是许照秋,倏然便懂了,朝他温柔地笑笑,不再多话。
这点细小的互动,分毫不差地落入杜山阑眼中。
凝固的空气快要把人冻伤了。
裴林露出一副终于懂了的神情:“原来是这样,抱歉抱歉,你们不知道,以前我给杜总介绍过好几个他都不要,难得看到有人入了他的眼,怎么就分手了?为什么啊?”
对方问得尤其恳切,时涵原地呆住。
鬼知道他和杜山阑怎么分的手!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撒一个谎,要用一万个谎来圆。
终于,杜山阑凉薄的双唇冷淡张开,说出一句极为冷淡的话:“不合适,就分开了,没有什么好探究的。”
时涵缓缓顿住,心被狠狠掐了一把。
很微妙的感觉,那瞬间有股庞大的错觉划过,好像他们确确实实地在一起过,因为顾忌,因为误会,因为千种万种的心意不通,遗憾分开了。
他端起手中酒杯,一仰而尽,微笑说:“杜总,裴总,许老师,你们先聊,我去下洗手间。”
杜山阑始终低垂眼,仿佛与他形同陌路。
一场无聊的八卦落幕。
支走了裴林,许照秋晃动手里的香槟杯,开玩笑说:“你们到底背着我做过些什么啊?”
杜山阑久久注视时涵离去的方向,尽管那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
“公平竞争的游戏,我输给你了,前提是,认真对他。”
猝不及防。
许照秋愣住了好一会儿,怀疑耳朵出错。
“为什么?这可不是你的性格!”
“没有什么为什么。”杜山阑收回视线,“昨晚我仔细想过了,他说得对,给不了,就不要吊住不放,他想做什么,我无权干涉,我想做的,是让任何人无法伤害他!”
许照秋不可置信:“山阑,你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杜山阑却不再回答,冷冷转身,朝宴厅外走了。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当然因为那是最重要的人。昨晚坐在车里,看着时涵穿上许照秋的外套,收下许照秋的礼物,他倏地想通了。
他与时涵之间,在进行一场无尽消耗的暧昧,既然从一开始就给不了,他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做出让对方误会的事?
不止一次这样告诫自己了,可就是次次失控。
必须得狠下心了,只要狠心一次,这场空耗就结束了。
-
空无一人的甲板,时涵端着大杯纯烈的威士忌,试图把自己灌倒。
轮船已经驶离港口,天黑黑的,飘着蜘蛛网一样的小雨,海面也是黑的,像巨兽无声张开的大口。
今晚没有带烟,他其实更喜欢烟的。
烈酒下肚,撩起一丛鬼火。
他用力把空酒杯砸进海里,忍着声音骂了句:“混蛋!”
细雨逐渐淅沥,他无力地背靠船舷,拿出手机来看,他和杜山阑的聊天记录,原来停在了很久很久之前。
他点开输入键盘,开始打字: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消息发送成功,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没有任何动静。
酒精在体内生效,身体开始变得软绵绵。
许照秋打电话来了,应是问他去了哪里,沾满雨水的屏幕有些失灵,划了好几遍才把电话挂断。
他几乎颤抖着手,拨通杜山阑的电话。
他几乎在吼:“杜山阑!这招对你不起效了是么?”
杜山阑那边很静,嗓音也冷静,冷静得有些无情:“你喝醉了?”
时涵稳住语调,“没有,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许久,电话里传来答复:“我让照秋过去接你。”
时涵忘记了说话。
他僵硬地放下手机,仿佛有指引般,抬头往游轮二楼望去。
杜山阑站在船舷后,隔着一片冷雨,默默地注视他。
他忽然知道昨晚那股无来由的心悸是为什么了,那是仁慈神明恩赐的预告,杜山阑车子离开的那一刻,他就该明白,这个人,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同样把戏,玩太多遍,总有一日会耗尽耐心。
风和雨在耳边呼啸,时涵麻木地松开手机,身子往后仰倒,落入漆黑海水。
落水声哗啦炸起,惊动巡查的工作人员,甲板上响起尖锐哨声。
杜山阑的世界好像按下暂停键,所有理智构建的东西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只剩下本能,本能地想到,希涵……从那里掉下去了……
希涵怕水……
他抓住船舷,从二层翻了下去,身子重重落地,在甲板上滚了一周,然后弹起,踩着栏杆一跃而起,跳进海里。
水花溅起,赶到的巡查员面面相觑,刚刚那是什么?
海水冷得刺骨,海里什么都看不到。
船在前行,杜山阑凭借记忆朝船后的海域游去,忽然间,有双手缠住他的脖子,一张冰冷的唇贴了上来。
气泡从唇齿间逃离,杜山阑拼命抱住他,带着往上浮。
轮船远远抛下他们,几条救生艇被放入水。
杜山阑紧紧抓住他的手,海水浸湿的双眼狂泛猩红:“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
时涵的眼睛也是红的,眼里含的不是海水,是一层泪。
“不是你让我去练的吗?”
杜山阑说不出话。
几道搜救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远处的人呼喊:“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
时涵死死抓住杜山阑肩膀的衣服,出口已是哭腔:“最后问你一遍,到底要不要我?不要,我就再也不和你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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